今年的3月2日是一个平常的日子。埃琳娜像往常一样叫醒男友弗拉德和宠物鼠,然后伸手划开不时闪烁的手机屏幕。经过一番推送消息的轰炸后,她才发现不该起得这么晚,以至于错过了一件大事:清晨几个小时的功夫,赫尔松迅速易手,一觉醒来就要生活在俄控地区了。
现年26岁的赫尔松居民埃琳娜不是一个关心政治的年轻人。若是平常,谁要是在她的朋友聚会中提起无聊的政治话题,准会遭到大家的嘲笑。但从2月24日开始,时势逼着这群年轻人开始每天刷Telegram群组上的战况更新,甚至学着父母的样,打开电视观看新闻直播。
即便如此,这些身处战局中的赫尔松居民还是无法料想,自己的城市会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
“开战前一两天我还和朋友一起收看了俄罗斯总统普京的电视讲话,他那时宣布俄罗斯承认DPR和LPR(2014年自行宣布独立的‘顿涅茨克人民共和国’与‘卢甘斯克人民共和国’)。”埃琳娜告诉澎湃新闻(www.thepaper.cn),“大家看完觉得事情大了,但还是没当一回事,有人甚至还开起了玩笑,谁也没想到赫尔松几乎成了第一张倒下的骨牌。”
时至今日,赫尔松的易主仍是这场战事中令人疑惑的一幕,关于城市如何迅速失守的说法众多,尚未有公论。在那一天,自从冲突爆发开始不时在街头出没的乌克兰正规军士兵、安全人员和警察仿佛像提前说好了一样,突然从当地居民眼前消失了。仅仅几个小时后,臂上缠着白色绑带的俄军士兵涌入了赫尔松城。隆隆炮声在城区东郊的安东诺夫斯基大桥方向响起,显眼处印有白色Z标志的俄军战车也冲进了城区。
当地时间2022年3月15日,乌克兰赫尔松,俄罗斯士兵站在北克里米亚运河站岗。
埃琳娜的一个女生朋友就住在大桥附近。她赶紧躲进了自家的地下室,通过开成细缝的窗口向外小心张望,努力辨识着炮声和步兵战车行驶声,试图判断它们传来的方向,同时飞速按动手机,在Telegram群组里进行“文字直播”。在她那里,每隔几秒钟或几分钟就能听见爆炸声,时远时近,一整天都没有停止。埃琳娜和其他朋友就是这样得到了俄军入城的实时消息。
“和大家一样,我的第一反应是下楼去取钱。”埃琳娜回忆说。她和弗拉德冲下楼去,排完了取钱长队再赶忙向超市跑去,但为时已晚,超市早就被不到早晨6点就闻讯赶来的人抢购一空。
一路上埃琳娜看到,街上的行人个个如自己一般迷茫。人们四处探头张望,神情紧张,不停有孩子摇着身旁大人的手发问:我们在街上干嘛?为什么那么多人聚在这里?ATM机前排成长龙的人群则议论纷纷,有些人说俄军的占领会很快结束,另一些人却说这可能会持续好几年。
彼时的赫尔松人不知道城市到底是如何陷落的,也没有人预料到,俄军究竟会占领赫尔松多久。同样让他们感叹命运难以捉摸的是,赫尔松竟会在8个多月后近乎不费一枪一弹地再度易主。11月11日,乌军先头部队进入赫尔松城内,赫尔松重归乌克兰控制,断网、缺电的居民们看不到网上铺天盖地的新闻推送,只能小心翼翼地张望着靠近的军车队伍,尘土中扬起的黄蓝两色乌克兰国旗告诉他们,俄军占领下的生活暂时结束了。
生存本能
在俄军控制下的最初的那段时间里,埃琳娜和家人有意躲避与俄罗斯人的直接接触,很多当地居民也是如此。尽管语言相通,但在俄控初期,俄军与本地人的直接交流不多,他们总是佩戴着遮住下半边脸的军用面罩,手握突击步枪在街巷中三三两两地巡逻。
“街头巡逻的俄罗斯人和我们说着一样的语言,这的确是一种奇怪的体验。”埃琳娜说,“假如他们说的是我听不懂的语言,我会很自然地将他们当成陌生的外人。但我却能听懂他们说的所有话,所以他们没有给我那种异类感(alienness)。这些俄罗斯人就像是我们蛮不讲理、咄咄逼人的亲戚。”
当地时间2022年3月29日,乌克兰赫尔松,当地乌克兰民众接受来自俄罗斯军方提供的人道主义救援物资。
俄军士兵们首先控制了赫尔松的交通要道和市政厅、警察局等重要设施,而城内已无乌克兰军队和警察。埃琳娜的一个年轻朋友在2月24日之后加入了乌克兰新组建的国土防卫营,但长期的平民生活使他不能迅速习惯军旅节奏,竟仍常常在街头酗酒游荡。俄军入城当日,他穿着迷彩制服,携带武器,又喝醉了酒在大街上闲逛,对着路人喊叫。有人给城里的警局打了电话,但电话那头已经没有了乌克兰警察——接管了警局的俄罗斯士兵收到这起报案,迅速“出警”带走了埃琳娜的朋友。
俄罗斯占领赫尔松初期的管制比较严格,俄军在城中实行宵禁,所有居民都不能在晚上8点后出现在大街上。夜幕还未完全落下,居民们就纷纷关上窗户拉好窗帘,有的如埃琳娜一家还把客厅的主灯关掉,避免引发巡逻士兵不必要的好奇。无事可做时,住在二楼的埃琳娜和妈妈就静静坐在低矮的窗边,听着俄军士兵穿着作战靴从街边走过,他们正打着手电,确认街上已经无人,并时不时照向居民的窗户,看看门窗是否都关好。
头两周一切都浑浑噩噩,很多细节埃琳娜已无法记清。为了了解周围的事,也为了假装有事可做,埃琳娜和妈妈几乎全天开着电视和收音机,同时不停地刷新手机。于是各种混乱的新闻疯狂涌入:有的说俄军几天就会走,乌克兰军队会马上回来,也有的说赫尔松很快就会被正式并入俄罗斯。
出于安全考虑,埃琳娜尽量缩短每天出门的时间,她不想碰到街上的俄军士兵。排队购买食品则成了每天最难熬的一段时光。因为总有爆炸声从不同方向传来,没有军事经验的人们总会觉得离自己很近,于是被爆炸声吓跑,然后再回来重新组成队伍,如此循环往复。
赫尔松易主后,埃琳娜的母亲有大概两个月都没有收到养老金。“后来有一天,邮政局的一个人上门来,用卢布现钞把一份养老金给了她。我妈并不知道他是俄罗斯政府还是乌克兰政府派来的,也没有问,也不知道下个月可否再次拿到。”埃琳娜说道,因此,最近在超市和牙医那里,她母亲都是用卢布付钱。
3月到4月间,俄军已经开始向当地民众发放食品等生活必需物资。俄罗斯还宣布以卢布现金形式发放一次性人道援助。一开始应者寥寥,“可能有一些我妈或我外婆那个年龄段的居民会去领,但是年轻人是不会接受的。”埃琳娜称。
当地时间2022年5月8日,乌克兰南部地区赫尔松州,当地持续遭受炮击后满目疮痍。
然而,随着战时生活变得日益困顿,越来越多的老年人不得不接受这些卢布或物资。这些领取了俄罗斯援助的人有时不免被看作是“叛徒”、俄罗斯的“合作者”,甚至乌克兰政府还宣布将处罚这类人。而站在人性一面,埃琳娜认为他们的行为无可厚非。
“我想说基辅政府更应该做的是想想怎样才可以帮到赫尔松的可怜居民们,而不是让事情变得更糟。假如大家有可行的渠道能从自己的政府那里拿到养老金、救济品,又有谁会去俄罗斯人那里呢?”埃琳娜抱怨道,“当我们的老年人拿不到乌克兰政府的退休金、找不到食物的时候,为了生存,他们有权去做任何不伤害他人的事情。”
流淌着的“苏联时间”
时间从春天走到秋天,严寒随着海风一点点逼近赫尔松的海岸。眼看着冬天即将到来,人们越来越担忧战事的无常。
“这个冬天有可能很难过。”埃琳娜希望俄罗斯人能保证城市的基本供暖,因为这毕竟已经成了“他们的城市”。“眼下一个现实的问题是向谁支付水、电等费用。按照惯例是向乌克兰的公司交,但现在已经不是基辅政府在为我们提供这些了,那么应该向俄罗斯人交吗?具体怎么做呢?更不用提,有很多人不想向俄罗斯人付卢布。”
当地时间2022年5月4日,乌克兰赫尔松地区,一名俄罗斯士兵带军犬在海滩巡逻。
“我听到的说法是,如果要从俄罗斯人那里获得水、电服务,行政手续很繁琐,就像一百年前一样。你要先去一座看上去很破的楼,排上几小时队,然后签上各种文件。”道听途说而来,埃琳娜的措辞中难免带着鄙夷的夸张。“在乌克兰,这一切都电子化了,你只需要在手机上点一点就能完成。因为极其复杂,我妈说她现在还不想去申请。”
然而,被占领几个月后,赫尔松的确不再是埃琳娜们熟识的赫尔松,它似乎被置于一个新旧错乱的时空里。
当苏联的胜利旗(编者注:指第二次世界大战柏林战役中苏联红军士兵于1945年5月1日在柏林国会大厦穹顶上升起的旗帜。)被升起,列宁像被重新安放,卫国战争的宣传画再次现身街头,“进口商品”充斥着可以以物易物的“跳蚤市场”……种种迹象告诉着身处赫尔松的人们,在某种程度上,这座城市仿佛回到了“苏联时间”。这与乌克兰政府控制区正持续进行的所谓“去苏联化”形成鲜明对比。
社交平台上流传的赫尔松“跳蚤市场”照片。
居民手里的实物多过现金,赫尔松城成了一个巨大的露天市场。在一个乌克兰人创建的“赫尔松:没有假新闻的战争”Telegram频道里,流传着赫尔松中央市场上交易的照片,称这里汇集着各色稀奇古怪的商品:糖果、香水、伏特加、走私的白俄罗斯香烟、进口去污剂……药品也可买得到,但仅是基础药物,而且只有俄罗斯原产,价格比战前高出数倍。
埃琳娜的母亲表示,如今赫尔松的物价确实比原来上涨了很多,货币流通情况也十分混乱,有用卢布的,也有人坚持用乌克兰格里夫纳。由于与乌克兰央行的通信被切断,赫尔松当地的银行无法正常运营。俄塔斯社今年6月曾报道称,一家俄罗斯银行将在赫尔松开设分行,“人们很快能开户并通过互联网支付”。
当地市场上仍可买到一些基础药品。
除了更换货币系统,俄罗斯也在通信系统上推行俄化。5月31日,赫尔松地区由乌克兰提供的手机通信服务已经被切断,乌克兰+380的电话区号被切换到了俄罗斯的+7。在俄罗斯电视台的报道中,赫尔松的手机商店外排起了长队,当地人聚在一起购买俄罗斯SIM卡。一名由俄罗斯方面任命的当地官员称,“手机连接都有效,但现在只有俄罗斯连接。”不过,据埃琳娜所说,母亲的网络连接有时也不稳定,上一些乌克兰或西方网站也还是有困难。
身在基辅的乌克兰学者谢尔盖·丹尼洛夫长年从事乌克兰南部地区民族和历史研究,他目前是乌克兰社会科学院下属的中东研究所副主任。自2014年以来,他一直和同事们追踪研究赫尔松地区的社会进程,赫尔松被俄军占领以后,他依然通过此前建立的网络获取当地信息,并密切监控事态发展。
“我们之间的沟通交流非常受限。”在接受澎湃新闻的采访时,丹尼洛夫承认自己在俄军占领时期与赫尔松联系存在困难,“但假使使用付费的VPN的话,社交平台还是可以使用的。”
尽管以前在赫尔松也有不少老人观看俄罗斯电视节目、收听俄语广播,但在乌克兰的电视和手机信号完全被取而代之时,人们心头还是涌上了一种怪异的不适。“俄罗斯媒体上谈论了很多关于赫尔松的事情,他们声称赫尔松属于俄罗斯。”在丹尼洛夫看来,赫尔松正成为俄罗斯宣传的“人质”——他们极力想让人相信,赫尔松的人们仍是幸福的。
5月,乌克兰一名母亲安娜·帕斯琴尼科在社交平台上发布了儿子与好友的合影,孩子们穿着乌克兰传统刺绣衬衫站在碧蓝天空下金色的油菜田中。“我心中有乌克兰。”她当时写道。安娜是一名专业摄影师,她通过在图库出售作品赚取收入,这一组“乌克兰配色”的照片也被她挂上网出售,但令她难以理解的是,一些“不速之客”也购买了这些照片。
安娜·帕斯琴尼科的社交网站页面
2个月后,其中一张照片出现在了赫尔松的广告牌上,孩子们身后的田野上被P上了象征着俄罗斯的红、蓝、白三色丝带。“赫尔松——永远与俄罗斯同在。”照片下方写着这样的标语。
“对我们来说,刺绣衬衫就像是我们的基因密码,它传递着我们几代人的力量。”安娜向澎湃新闻证实了照片被滥用一事,她表示,这些照片摄于基辅地区,与赫尔松丝毫没有关系。“俄罗斯人特意选了这张穿着民族服装、快乐的乌克兰孩子的照片,他们认为这会积极影响人们的看法,可他们却在这些照片上写下了那样的口号,这是最让我们感到厌恶的。”
域名设在俄罗斯的网站Kherson.ru发布的照片,安娜所拍照片被使用在了赫尔松的广告牌上。
“救火队员”还是“合作者”?
并非所有人都像丹尼洛夫和安娜一样始终对俄罗斯人抱有高度警惕,随着时间推移,城市的日常运转也需要一些人站出来与俄罗斯人打交道。
老家在敖德萨的安东今年26岁,近几年一直居住在赫尔松。俄军占领赫尔松后,他积极参加一些人道主义活动,试图为当地的居民获取食物和其他生活必需品,缓解战时生活的艰难困顿。起初,安东与朋友谢尔盖一起参与救援,但不久后,他与这位曾积极参与广场革命的“乌克兰民族主义者”分道扬镳了。
当地时间2022年7月21日,俄罗斯总统普京签署法令让赫尔松州和梅利托波尔地区的居民更容易获得护照后,民众来到赫尔松州的一个中心申请俄罗斯护照。
在协调志愿者和人道救助事务时,安东和俄军占领当局建立了一些工作联系,帮助发放物资。“我很抱歉,我只是想帮助人们。”他发了一则这样的短信,告诉朋友,自己去了俄罗斯人那里。
但在好友谢尔盖眼里,安东变了,变成了一个无法理解的人。他指责安东的做法让自己陷入了危险——他曾多次被俄军叫去盘问,尽管安东解释自己只是想向俄罗斯人证明,朋友和自己一样,只是一个救援者。
“我是乌克兰人,但分发人道主义救援物资和协助维护秩序的做法并不代表我和俄罗斯人有什么特殊关系,我们在帮助当地的居民,因此必须保持中立,不能选边站队。”安东告诉澎湃新闻。
城市落入俄军控制的大概两个月后,安东已经成为了一个志愿者小团队的“头目”。有时俄乌双方交战,有炮弹击中城郊的民居,他和团队里的志愿者也会赶到现场帮助灭火。
“我知道有的人把我们当成俄罗斯人的‘合作者’,但我觉得‘救火队员’是一个更恰当的描述。这不仅仅是指我们真的扑灭过火灾,也指哪里有居民紧急需要,我们就要出现,毕竟这是战时,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
假如身边有认识的乌克兰朋友遭到了俄罗斯人的怀疑,安东会试图辩解澄清,还有的时候,当察觉可能有危险,他还会“通风报信”,劝说朋友尽早离开赫尔松,防止被俄军找麻烦。渐渐地,安东成了亲朋好友眼中的“能人”,毕竟,战时的生活要想继续,也少不了那些消息灵通、与各方都有沟通渠道的人。
“在赫尔松,绝大部分人的母语都是俄语,而且公允地说,2014年以后(基辅政府)一些比较激进的语言政策引起了一些居民的反感,但远没有到东乌或者克里米亚那种程度。2月24日以后,留给赫尔松人反应的时间很短,也就一周多点时间俄罗斯就占领了这里。”安东说,“刚开始的时候,当然有不少反抗情绪,同时说实话,也有很多人在观望,毕竟这里对俄罗斯的观感和基辅那边有所不同。”
当地时间2022年3月8日,克里米亚地区,从乌克兰东部地区撤离的难民抵达克里米亚。塔斯社与俄罗斯红星电视台发布报道,证实了俄罗斯从克里米亚地区派出了装甲列车的消息,报道中称,俄罗斯通过铁路,将一些外国公民从赫尔松撤至克里米亚亚美尼亚斯克车站,俄黑海舰队出动了装甲列车负责伴随掩护这些平民乘坐的旅客列车。
3月时,反抗和支持亲俄当局的两拨人不时在赫尔松的广场上发生冲突。安东和一些志愿者会提前到场,一旦事态升级,他们则上前调解,防止双方的冲突激化引起俄军的更大注意。假如双方会发生激烈的口角,那事情就比较难办。
一次抗议时,有个老奶奶反对示威者的做法。“西边(指乌克兰西部)的人总是这样,从不反省自己,却总要让别人为不幸负责。”安东回忆了老奶奶说的话,“总是俄罗斯、俄罗斯、俄罗斯,仿佛不谈论俄罗斯乌克兰人就无事可做了。是谁第一次把乌克兰变成一个国家?是列宁!但他们就是在这里,在这座广场上,把列宁雕像给推倒了,简直荒谬绝伦!”
没有意外,她和现场的几个年轻人吵了起来。身披乌克兰国旗的年轻人情绪激烈,掏出手机就要对着老人拍摄,并表示要传到社交平台上的乌克兰人群组中。激动的老人开始大声嚷嚷,并回应称要向俄军报告。安东见状赶忙上前把两方分开,他先是安抚老奶奶让她不要上报,“没必要把事情搞大”,然后告诉抗议者,“你们已经宣示了自己的主张和立场”,劝他们冷静下来。
安东解释说,赫尔松居民中不少人的民族背景混杂,很多人家中都有来自俄、乌或其他民族的成员,或许这位对列宁依旧怀有深厚情感的老妇人就属于这类情况。埃琳娜则相信,此类赫尔松居民后来大都在俄军撤离时随他们一同离开了城市,其中大部分人去了克里米亚。
当地时间2022年5月20日,赫尔松地区民众的生活情景。
到了4月底5月初,俄罗斯人解散了志愿者组织,包括安东的团队。同时亲俄当局建立了自己的警察队伍来维持秩序,其中很多人都是从俄罗斯本土调来的。
战时的赫尔松药品奇缺,埃琳娜的母亲身体早有固疾,需要定时用药,她一直苦等着战局缓解去找到医生做手术,他们大都逃离了赫尔松。当地的老人不少陷入了这类缺医少药的困境。
法国记者弗洛伦斯·奥本纳斯在报道中也讲述了一名被重症折磨的父亲的故事。自赫尔松易主后,他再也找不到用于治疗的药物,6月的一天,他向窗外纵身一跃,结束了自己的生命。身后的公寓厨房里,他留下了一盘冒着热气的煎饼和一封信:“斯维塔,我的女儿,把这些煎饼吃了吧,配奶酪很好吃。我受够了病痛,我无法再忍受下去了。再见。你的父亲。”
“在这里,因缺少药品而死亡的人数超过了因武器而死的人。”赫尔松市特罗平医院的一名医生告诉法媒。《乌克兰真理报》的一篇报道则称,自3月至今,赫尔松地区一直缺乏哮喘药、胰岛素、激素药品、精神药物和用于重症患者的止痛药等物资。病人们只能寄希望于志愿者,但在被切断了与其他乌克兰城市联系的赫尔松,这不是件容易的事。
看到这种情况,安东曾向俄罗斯人提出,自己可以穿越交火线,到乌克兰一侧购得药品带回赫尔松,但提议没有被接受。俄罗斯人告诉安东,可以去克里米亚找药,不需要跑到乌控区去。
安东只好亲自去克里米亚,前后一共去了五次。埃琳娜和弗拉德那样的普通乌克兰人不能随意越过检查点去克里米亚,要经过重重检查,假使是男性的话还需要脱衣服确认没有民族主义纹身。检查站前往往还有超长的队伍,排队可能得花几小时,但俄罗斯人给了安东人道主义工作者的通行许可。
为了获得更多的药品和援助,他还发动了自己在俄罗斯的关系网络,甚至联络上了远在叶卡捷琳堡的朋友。
“(赫尔松的)医院里已经没有了药品和输液器材。我的俄罗斯朋友正在叶卡捷琳堡和莫斯科筹集资金,钱款将用来帮助我在克里米亚购买药品。这是兄弟般的人道主义帮助,因此我希望大家不要指责俄罗斯普通人应对乌克兰的事情承担集体责任。”安东行前在社交平台上留言。
在克里米亚,安东接触了很多俄罗斯人,也顺利买到了药品。“当然他们也曾经是乌克兰人,我觉得不管乌克兰国内的情绪怎么样,这些俄罗斯人看上去跟我们没啥两样,就是普通人而已,你问他们寻求帮助也会得到回应,我不觉得他们是仇乌分子。”安东说。
五次克里米亚之行让安东对普通克里米亚居民的观感发生了一些改变。“过去八年里,我看到的所有新闻都说,克里米亚没有好人,在那里一切都是糟糕的。”他说,“但我看到的是不同的景象,人们正常地生活,他们自己作出了加入俄罗斯联邦的决定,说那些人都被洗脑了,不仅是认知上的懒惰,也是否定了他们与我们同为人类的自由意志。”
当地时间2022年7月10日,乌克兰南部城市赫尔松,圣母领报大教堂外景。
安东的Telegram账号里曾经关注了几十上百个亲乌或者亲俄的新闻频道或者自媒体,但他现在已经非常厌倦这一切。他开始很少上社交平台,也停止了看新闻,只是每天例行给在乌克兰各地的朋友们打电话,了解他们是否安全,然后也听听他们的见闻。
“我只能用这种方式来建立我对这场战争的理解。”安东说。“在这个艰难的时刻,我理解乌克兰人有自己的民族情感,俄罗斯人也有自己的立场看法,谁也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不管面对乌克兰人还是俄罗斯人,我想我都是诚恳的。”
“重要的不是在哪儿,而是和谁在一起。”赫尔松于11月初回到乌克兰掌控后的一个月后,安东在社交账户上发了一张与女友的合影。照片中的两人亲密相吻,似乎战云已经消散。
然而,随着俄乌鏖战陷入胶着,俄方支持者和乌克兰抵抗者之间的矛盾愈演愈烈,留给安东这样的“中间派”的空间正急速缩小。
当地时间2022年11月13日,乌克兰赫尔松州,当地居民聚集在一起庆祝乌军重返,妇女们向一名乌克兰士兵致意。
隐秘的角落
从控制赫尔松的第一天开始,俄罗斯就试图营造出一种“收复故土”的氛围。与俄乌胶着战线上的其他地方不同,这里总的来说没有遭到大规模的炮火轰击和破坏。赫尔松曾是叶卡捷琳娜二世为黑海舰队选定的基地
在近8个月的时间里,俄罗斯的策略收到了一定效果。数千人拿到了俄罗斯护照,还有更多的人像埃琳娜的妈妈一样,在生存压力之下只能不顾基辅的禁令,从俄国人那里领取装着卢布的大信封。而在最后撤退的时候,俄军还带走了一大批赫尔松居民,他们出于不同的理由选择和俄国人一起离开。
当地时间2022年7月13日,乌克兰赫尔松州,俄罗斯公民申请中心。5月25日,俄罗斯总统普京签署了一项法令,简化乌克兰赫尔松和扎波罗热地区居民获得俄罗斯护照的程序。
离赫尔松城内俄军设置的监狱不远,有一处表演大厅,它被俄国人改造成了人道主义物资发放中心。法国《费加罗报》的记者11月探访这里的时候发现,到处都是俄军留下的痕迹。墙上统一俄罗斯党的宣传画被撕掉了一半,地上则散落着各种“亲善”物资:印着俄罗斯卡通熊的学童书包、儿童手绘的俄军坦克和战机图案,还有各种俄罗斯文化海报。
俄罗斯的宣传机器在赫尔松开足了马力。但随之而来的,自然是占领期内一些乌克兰人的地下抵抗,以及俄国人撤走后乌军激烈的“锄奸”行动。
“‘俄西斯‘(Russcists,注:一些乌克兰人将俄罗斯人比作法西斯分子的说法),你们准备好唱乌克兰国歌了吗?赫尔松距离自由只有10公里!”6月的一天,一张针对亲俄当局的传单悄悄出现在了赫尔松的街头。
6月14日,一名乌克兰士兵的视频讲话在社交平台上传开,他声称乌克兰武装部队已经到达距离赫尔松市10公里的阵地,赫尔松“很快将被解放”。很快,一群秘密活动的抵抗组织成员就将这个“喜讯”写成传单告诉了俄军。
乌克兰游击队张贴海报为消灭俄罗斯军队或摧毁俄罗斯军事装备提供比特币奖励(左);一份游击队的宣传单写着,“做好准备!我们知道你们所有的巡逻路线。赫尔松就是乌克兰!”(右) 图片来自乌克兰内政部长顾问格拉申克的Telegram频道
从五六月份开始,发生在赫尔松的汽车爆炸案数量显著上升。6月22日,与俄罗斯合作的赫尔松地区议员科瓦利沃夫遭遇汽车爆炸袭击。6月24日,被任命为赫尔松“军民行政机构青年和体育部部长”的亲俄活动人士·萨沃鲁申科在一起爆炸中丧生,乌克兰政府称袭击为赫尔松的游击组织实施。
据丹尼洛夫观察,自赫尔松被占领以来,抵抗运动和游击组织开始活跃。“有两种游击队组织,一种是赫尔松当地居民自发组建的,来保卫领土的志愿者,还有一种是与乌克兰武装部队有合作的。”他表示,这两种组织都秘密工作,也会一起协调行动,很难分清彼此。
当地时间2022年7月17日,乌克兰赫尔松,俄罗斯空降部队的士兵出现在一个战斗岗位。
乌克兰及西方媒体的报道则称,这些游击组织时而会策划一些针对俄罗斯士兵的小型袭击,也会协助乌军对俄军基地进行炮击,还会以比特币形式为协助袭击俄军或摧毁俄罗斯军事装备的平民提供奖励。不过,他们主要的目标往往是那些与俄罗斯人“合作者”,在一些传单上,他们警告人们不要领取俄罗斯护照,也不能参加“非法公投”。
9月21日,在包括赫尔松在内的被俄罗斯占领的乌克兰四个地区,受俄罗斯支持的地方当局表示将于23日至27日举行入俄公投。基辅方面则对此表示,所谓“全民公投”不合法,是“讹诈行为”,乌克兰将继续解放被侵占的领土。
当地时间2022年9月22日,乌克兰赫尔松州,“入俄公投”即将举行。顿涅茨克、卢甘斯克、赫尔松州和扎波罗热州将举行加入俄罗斯联邦的公投。
“无论按照哪个国家的法律,即便是按照俄罗斯的法律,这样的公投都是非法的。”研究了多年克里米亚的丹尼洛夫,不希望再看到2014年的历史重演,对他来说,所幸有关赫尔松命运的担忧在11月11日俄军撤走时结束了。
当地时间2022年11月17日,赫尔松地区,俄罗斯军队从赫尔松州撤退后,机场的受损情况。
但乌克兰政府对赫尔松城的关注还远没有结束。它在3月的迅速陷落曾让泽连斯基政府十分恼火,基辅始终认为城内存在一批“背叛”乌克兰的“通俄者”。当时乌克兰政府就出台了有关“确定‘合作’活动刑事责任”的相关法律,此后的几个月里,频频有乌政府官员强调将惩罚“合作者”,领取俄方物资的被占领地区平民也不能脱责。
不过这些冰冷的法条和命令也让安东这样的普通乌克兰人感到窒息。因为在他们看来,身处险境,为了生存,难有非黑即白。
“到了现在,大家更多想的是怎么活下去,从哪里获得食物、药品、水和电,而不是去考虑赫尔松是不是俄罗斯城市,或者基辅的大反攻什么时候来……”安东8月时称,“就算反攻了,以现在双方(亲俄者和乌政府支持者)之间的敌意水平,到时恐怕又将人心惶惶。”
俄军占领结束后发生的事情似乎证明,安东的担忧已经变成现实。乌克兰军队重新控制赫尔松市后,胜利的喜悦并没有持续很久,新的当局很快将精力投入到对所谓“合作者”和破坏分子的打击上。
当地时间2022年11月23日,赫尔松州地区,在斯尼胡利夫卡的一个文化中心,可以看到乌克兰国旗的颜色涂在俄罗斯军队的“Z”标志上,该文化中心在11月23日被俄罗斯军队用作基地,直到乌克兰在11月早些时候收回了周边领土。
法新社记者在11月中旬目睹了赫尔松街头大量乌克兰军警搜捕“合作者”的行动。乌安全部门相信,俄军撤走后仍留下了不少并非当地人的破坏分子,他们将潜伏在赫尔松,伺机破坏或者泄露乌军的行动。
安全部门希望重点找出这些最近才来到赫尔松的人,于是军警开始在街头查证行人身份。除了一般的证件检查,被盘问的路人还必须回答“这条道路的路面在战前是否已有水坑”之类的细节问题,倘若答案与实情有所出入,那么他为俄军充当“合作者”的嫌疑就会大增。
为了打击这些俄军的“奸细”,乌安全部门还试图发动一场“人民战争”。大街小巷张贴的俄罗斯宣传画早已在俄军离去的第一天就被人撕去,取而代之的是号召民众检举揭发“合作者”的海报和公告。
当地时间2022年11月14日,乌克兰赫尔松市,一名工人撕掉一块写着“俄罗斯永远在这里”的广告牌。乌克兰军队接管赫尔松地区。
“请将‘叛徒’的信息发给我们。”其中一张海报上如此写道,标语旁还附有一条二维码,可以将有意提供举报信息的人引导到乌安全部门的App上。赫尔松市警察部门的公共关系官员向法媒透露,目前乌军警抓获的绝大部分通敌者都是因为民众的检举揭发而落网的,很多军警会主动找到当地居民闲聊,以期获得通敌者的蛛丝马迹。另外一个办法则是通过技术手段对社交平台上的言论进行监控和分析。
安东坦言,自己认识的不少赫尔松居民都赞成这种搜捕办法。“我有几个朋友都说,只要能揪出‘叛徒’,就应该这么做,因为正是‘叛徒’们的行为导致了一些乌克兰军人失去生命。”
“那些不赞同的人呢?自然也是有的,但他们要么跟着俄军跑了,要么早就藏了起来。”
(应采访对象要求,卡佳、安东为化名;上海外国语大学乌克兰研究中心主任许丽莎对本报道亦有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