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李佳楠 实习记者/吕一含 何欣欣
编辑/刘汨
图为12月黎平街头，居民深夜挑水回家
消防车开进小区送水，古井边围满了排队打水的人群，有人连着几天没洗成澡，做饭、冲厕所都成了问题......很难想像，这是贵州黔东南第二大城市黎平，一度面临的缺水窘境。
隐患始于2022年7月开始的干旱，先是地势较高、靠天吃饭的乡村出现缺水，自2023年10月开始，黎平县城多地用水也成了难题。据北青深一度了解，情况最严重时，县城有四分之一的地区出现用水紧缺。黎平县政府提出的“县城不停水”底线自此失守。
在深一度的实地探访中，因为缺少降雨，黎平境内几处水源地都已见底或水位明显下降。县水务局工作人员受访时特别提到，此次旱情“百年一遇”，附近其他县城同样遇到了缺水难题。
而无法忽视的是，黎平县一直存在“工程性缺水”难题。随着当地近些年城镇化建设提速，人口快速增长，用水量也越来越大。但受当地条件所限，水利工程的修建耗资耗时。这已不是黎平第一次出现缺水问题。
图为围在井口边打水的居民
消防车开进小区送水
“真是没得一滴水”，在黎平县良瑜小区，一位年过七旬的奶奶买了两个20斤装的水壶，用扁担挑着，连续十多天去附近山泉边挑水。2023年12月10日，说起一个月前的这段经历，老人很无奈。
良瑜小区一度是黎平县缺水最严重的小区之一。从10月中旬开始，先是每日短暂的停水，然后是连续多日的停水。停水成了业主群中最揪心的话题，11月4日凌晨2点多，有居民在群中喊“来水了”，马上有人回复：“我赶紧洗衣服。”
这是附近十多个小区的共同遭遇，物业管家通常在凌晨四五点通知来水，“水库现在比较干，自来水公司供水不足，导致小区停水，来水时间不稳定，如果半夜来水大家多接一点”。
水变得越来越“金贵”，良瑜小区开始分楼层在不同时段供水，因为总量有限，有居民蓄水太多影响了后面的楼层，不得不赶紧出来在群中道歉。
一对年近八旬的老夫妻住在26层，最初停水的几天，他们买矿泉水勉强应付。因为楼层高，来水时水量不大，老人又买了储水桶，到小区两三公里外的水井边去挑水，“像赶场一样”，夫妻俩每人每趟挑二三十斤水，要挑两三趟，用上两三天，解决了冲厕所和洗碗的问题，但洗澡还是奢侈，只能烧些热水擦洗身体。
良瑜小区里的不少居民都曾加入打水的队伍，对小区各个方向的水井了如指掌。到12月中旬，小区东侧的一处水井已被挑干了。缺水半个月后，良瑜小区安装了便民水箱，消防车开始进入小区供水，消防员也帮着上了年纪的居民搬运水壶。居民们从他们口中得知，所供的水是从河里拉来的，不能用于做饭。
据黎平新闻公众号消息，11月17日，城南临时水厂正式投入使用，每日可供水5000方，优先供给包括良瑜小区在内多个缺水严重的社区。
12月中旬，深一度探访时，已有多个小区基本恢复正常供水。在良瑜小区，居民表示目前可以保证每天一次短时供水，勉强能维持生活，加上天气转冷、用水量减小，大家的抱怨少了很多。
居民们已经养成了精打细算用水的习惯。缺水之初，小区便利店的水桶和水瓢就成了畅销货，尤其是200多升装的大桶最畅销，很快卖了一两百个。有的老人做饭洗菜水开始循环使用，也有的老人干脆连吃了一个月米粉。
一位在饭店工作的业主说，因为回家晚，总错过供水时段，“连着三天没洗澡”，最后她实在忍受不了，跑去酒店开了个房间洗漱。
12月中旬，因为城南临时水厂的启用，以及其他保障措施，黎平县的供水难题得到了一定程度的缓解。但在城南西侧山坡上的一处山泉旁，还是围满了来打水的居民。 饮用水桶、水壶、矿泉水瓶......瓶瓶罐罐摆满了 石台， 排队差不多 要排上一个小时 。
打水的居民来自方圆两三公里内的不同小区。在大家的描述中，城南地势较高，高层小区密集，距离几处水厂更远，出现了大面积缺水。还有城区中部地势高的区域，也存在缺水状况。一位接近当地水务系统的知情人士告诉深一度，最严重时，全城四分之一面临用水紧缺。
该知情人士表示，近期投入使用的城南临时水厂每天可以供水5000方，最初只是支援附近几个小区，后来由南到北逐渐扩大供水范围到城南的大部分区域，“临时增加的5000方水量并不富裕”，不得已避开了自建房较多的区域，那里很多人家安装了水泵，抽水量太大。城南水厂的二期工程正在筹建，预计可以再增加5000方供水。
图为良瑜小区内的便民水桶
重回靠井吃水的日子
在良瑜小区附近一家饭店，停水一个月后，厨师已经习惯了每天炒菜时，要几十次弯下身子从桶里舀水。
在另一家规模更大的火锅店，偶尔的供水根本保障不了经营。老板娘想了很多办法，雇人送来井水，让店员去井边洗菜，在消防车供水时组织人手一趟趟排队。为了省去往楼上搬水的气力，她还买来了一台抽水泵。
店内的厕所，堆满了供顾客冲厕用的水桶水瓢。店员说，最初缺水时，厕所散发出臭味，顾客不愿坐到附近的餐桌，还会担心食品卫生，店里生意一下差了很多。
这些应急用的水桶水瓢，还出现在了黎平县政府办公楼、工厂车间、景区服务中心的厕所里。12月中旬，一位城南小学四年级学生告诉深一度，学校现在只有一层厕所还能使用，也是需要舀水，饭后洗碗都在水盆里。课堂上，老师总会教育他们“节约用水”的重要性。
当地农户王丽从四五月份就开始发愁，因为降雨太少，先是种的十几亩菜地长不出来，接着村里的井干了，家里喂的几十头猪成了问题。到了六月，养了几百斤的鱼也干死了，“都臭了，吃不成，只能拿来喂猪”，王丽粗略估算，损失至少万元。
半年间，每隔两三天，王丽和丈夫就要去其他寨子接水。为了避免排队，天没亮，四五点钟就出发，两人要抬着150斤重的水桶走1公里小路才能装车，每次往返十五六趟。到12月中旬，当地降下小雨才缓解了旱情。
在城中缺水严重的五贵路，12月中旬，地势最高处的一家饭店已经连续停水三个多月，老板说，“半个月来一次水，常有人来借用厕所，都不敢借”，还要找人每天去神鱼井拉水，一车水收费50元。
上了年纪的居民口中，黎平县城是个“旱城”，自古就是靠井吃水。穿城而过的“母亲河”起初是一条小溪，之后才不断开挖拓宽，但经过这个缺水的年份后，现在也见了底。
城中神鱼井旁的碑上记载了黎平人的吃水史：县城四面环山，“地下水极丰，掘地三尺，必有泉水涌出”。在1986年黎平县自来水公司正式供水前，全城居民的饮用水全是井水，井泉多达72口，“最有名气、惠人最多的就是神鱼井”。
如今，井边又恢复了几十年前的热闹。12月13日，从早上，就有送孩子去学校的家长顺路来打水。一位从两三公里外赶来的居民说，家里从11月中旬停水至今一直没来水，每周都要来神雨井拉800公斤水。人们一边排队等待打水，一边讲述着各自最近用水上的囧事。有的要去有水的同事家“蹭洗衣机”，有的连着一个月没洗澡。
附近居民说，几天前用水高峰时，井边更拥挤，预备的公用水桶不够用，水位也降得很低。大家努力维护着这来之不易的水源，每隔一会儿，一位背着娃娃的阿姨就会清洗下井口，偶有居民将洗衣盆端到水井近处，立刻被大声劝诫，这可能会污染水源，是神鱼井边一直不被允许的行为。
一公里外的林家井也热闹非常，从早到晚没断过挑水、洗菜的居民。一对租住附近的父女打了四桶水，返程时要经过一个陡坡，女儿肩膀被扁担硌得生疼，很快落在后面。到凌晨两点多，一对经营夜宵的姐妹还在井边洗菜，她们刚收摊，还要准备第二天的食材。
一家饭店后厨摆满了水桶
工程型缺水难题
2023年8月，黎平县水务局发布的文章称，当地地处云贵高原和江南丘陵的过渡地区，多年平均水量为26.18亿方，水资源整体储量偏丰，但特殊的地理条件决定其过境客水少，水资源分布不均，工程性缺水、水资源利用率低等问题凸显。
修建水库是解决工程性缺水的重要方式。最早，黎平县只有五里江水库一处饮用水源地，1985年建成，位于县城东南五里，水源为周边山里的溪水。1989年，流量充足的三什江也成为县城的备用水源地。
黎平县城呈南北狭长的带状，“母亲河”穿行其间，河东侧是几年前新建的高层小区，西侧是正在建设的高端楼盘。城区发展高度依赖水库的建设，2014年建成的枫树屯水库，成为黎平县另一重要饮用水源地。
从枫树屯水库修建过程中的几次调整，可以窥见随着当地发展一并飙升的用水需求。深一度获取的官方资料显示，枫树屯水库2005年初步设计，原建设任务以灌溉为主；2010年，黎平县政府规划，枫村屯水库部分灌区已调整为城北新区，2015年县城城区人口将达12万人，当时县城的供水量仅为1.8万吨/日，已无法满足城区用水需要，申请调整水库功能以城镇供水为主，兼顾灌溉、农村人畜饮水，向城镇年供水730万方；2012年，枫树屯水库功能调整获黔东南州批复。
据公开报道，到2014年黎平已是黔东南第二大城市，城区人口约10万，供水主要靠五里江水库和三什江，一进入枯水季节，供水明显不足，居民正常用水受到影响，按照规划，黎平将建成人口达二三十万的区域次中心城市，原有水源地已无法适应发展需要，枫树屯水库正是在这一背景下建设的。
作为2008年中央新增1000亿元投资项目之一，枫树屯水库正常总库容1414万立方米，属中型水库工程，2014年9月，水库大坝主体工程完成施工，进入蓄水验收阶段。
2017年，以枫树屯水库为水源地的城北水厂工程启动，但建设期间，曾因资金困难，工程停滞不前。2018年，黎平县实施易地扶贫搬迁项目，城北安置了4219户18008人，需水量骤然增加，加之2019年夏季的旱灾，当年7月，黎平县水务局再次重启该项目，并于2019年11月供水试运行。
近年来随着发展建设，黎平城区人口越来越多，图为黎平城区街景
“县城不停水”底线失守
如今黎平县的处境和2019年如出一辙。最先是海拔高的村寨受到冲击，在黎平县80公里外的尚重镇，早在2022年8月，就有寨子因为干旱缺水，有村民开车去4公里外的村庄拉水，镇上也曾送水入村，除了降雨后短暂缓解，用水一直紧张。
2023年3月，黎平县官网发文，要求牢牢守住“县城不停水”的底线。截至当月，黎平县对农村地区采用分时段供水的方式，解决了213个村寨13万人饮用水问题。
但“县城不停水”的底线早已被一步步逼近。2023年1月，就有良瑜小区的居民在政府问政信箱留言称，他们所住的三栋居民楼连续几日生活用水短缺，“几百户居民每天靠一池（储水池）水用，生活十分不便”。
县水务公司回复称，因该小区为高层住房，需用二次加压供水设备供水。2022年下半年以来，受干旱影响，水库库容水位急剧下降，造成对城区供水水量减少、水压降低。水务公司于1月9日延伸五里江泵房取水口，需对相关片区进行停水，1月10日供水恢复正常。
公开报道显示，2022年夏季开始到2023年4月，贵州出现持续性高温干旱，影响全省9个市（州）88个县（区），干旱程度为1961年以来最重。2023年以来黔东南州气温偏高、降水前少后多，全州平均总降雨量811.4mm，比常年同期偏少22.1%，截至9月22日全州仅岑巩、榕江为中旱，其余地区为轻旱或无旱，旱情轻于2022年。
但持续的旱情已经为县城缺水埋下了隐患。前述接近当地水务系统知情人士告诉深一度，2022年夏季，刚出现干旱不久，黎平水务公司仍然按用水旺季的标准加压供水，水量消耗很大。
枫树屯水库、五里江水库，以及由三什江供水的西郊水厂，承担着全县3万方的用水需求，彼时，这几处储水还较为充沛。该人士透露，水务公司比较乐观地估计，即使第二年不下雨，储水也能撑两年，“结果一年多就快把它用完了”。
12月中旬，深一度走访时看到，五里江水库已经停止供水，水库几近见底，只有浅浅的一洼水，河道里杂草丛生。水位低于固定管道后，黎平水务公司多次向下延长水管取水，但水库底部的泥浆很难处理，附近居民告诉深一度，几天前家中短暂来水时，水体都是黄色的。
面对全县每天3万方的用水量，上述知情人士告诉深一度，在五里江水库断水后，以三什江为水源的西郊水厂正在超负荷运作，每天向县城供水超1.2万方；枫树屯水库供应的城北水厂日供水减少三分之一，降到八九千方；新建的城南临时水厂能供水五千方，“整个县城供水缺口仍有五六千方。”
但城南临时水厂的水源为附廓水库，并非饮用水源地，周边和上游都有居民生活和养殖家禽，经过处理才达到饮用标准，长期来看，有水质安全隐患，只能作为临时供水使用，“启用作为饮用水源地的大型水库才是解决县城供水的根本办法”，该知情人士说。
他告诉深一度，2022年10月份左右，黎平县水务公司意识到饮用水水源可能会紧张，向县政府递交报告，反映枫树屯水库水位下降过快问题，希望加快新建水库的建设和蓄水，水务公司也需要批复资金进行配套设施建设。
早在2015年，当地新建长溪水库的申请就已被通过，贵州省发改委在批文中称，黎平县降水较丰富，但时空分布不均，水利工程较少，现有水利工程普遍存在工程总量不足，规模偏小，建设标准低，灌溉保障低，不能有效地解除旱涝灾害特别是旱灾的威胁。公开资料显示，长溪水库于2020年5月21日动工，工程建设工期31个月。
深一度了解到，被寄予厚望的长溪水库目前已完成主体建设，正在清理河道，需要较长时间蓄水才能投入使用。黎平县计划将城北水厂连接长溪水库，筹备建设城北水厂二期工程，彻底解决县城供水保障问题。
五里江水库已经见底
干旱预判、水库管理或存问题
黎平县水务局一位工作人员告诉深一度，此次旱情百年一遇，此前，当地年降雨量达1300毫米，都能满足饮用水供应，近两年每年降雨量下降到七八百毫米。居民持续用水，补充水源较少，水位一直下降。附近县城也像黎平一样存在缺水问题，有的水库也已见底，“但他们那有大河流经，可以紧急抽取河水供应县城。”
2023年10月中旬，黎平县长赴贵州省水利投资（集团）会商水网建设后，黎平县官网发文称，自2022年旱情发生以来，黎平县工程性缺水问题凸显。
干旱之外，一些居民认为，县城饮用水源没能跟上人口增长速度。黎平县是贵州省黔东南州人口第二多的县，2022年县城人口达18.76万（含常住流动人口）。
对于黎平遭遇的干旱和缺水问题，贵州一位研究干旱和水资源管理的专家告诉深一度，全球变暖背景下，降水减少，贵州每年冬季都会出现干旱。与过去相比，干旱出现的越来越快，频率越来越高。
专家同时表示，近年城市发展较快，大量农村人口迁入城镇，也增加了用水需求。而贵州省以往城市规划中，注重城镇发展，但对水资源的管理重视不够，对水资源的可利用率估算不足，对水利工程的应急方案考虑不周全。
“如果没有大江大河，水利工程的防洪抗旱标准通常会更高。”他认为，当地对于干旱问题的预判和水库管理可能存在问题，如果预判到干旱发生，可以通过预案加强水库管理，按照城市每日耗水量，测算保证饮用的出水量，提前停止灌溉等其他用途。
12月中旬，深一度去枫树屯水库走访时，那里正在加装水泵水管，增加抽水量。现场工作人员坦言，如今，枫树屯水库每天蓄水只有一两千方，水位下降了一米多，黎平县城开始节约用水、分段供水，“我们要将（枫树屯水库的）水保供到春节”。
12月10日，黎平县水务局和文明办发布倡议书，号召县城居民节约用水。
从2023年12月15日到2024年1月6日，黎平县水务公司每天发布县城供水通告。在1月6日的通告中，县城至少有33处点位或区域采取分时段供水措施，涉及多个商贸城、居民区、学校和办公楼等，其中22处1月7日供水3到6小时，次日暂停供水或水压受到影响。
因为担心持续缺水，一些县城居民和在外的亲人商量，“这个春节一起回老家村里过”。1月7日这天，当地久违的降下了一天一夜的雨水，除去个别地势较高的片区，大部分城区供水趋于正常，那条穿城而过的“母亲河”终于又重新流淌起来。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王丽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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