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18岁的家电维修工阿九渴望换种活法,想用骑行丈量世界,真正用力地活一把。
他把攒下的4500块钱换成了自行车和装备,告别了四川乐山的小山村,一路向西。做过送奶工、保洁员、外卖员,他一边打工一边骑游,夜晚在路边扎帐篷露营。
九年过去,27岁的他依然在路上,并开了一个短视频账号。2023年11月,他的自行车深入了北极圈,在冰天雪地的芬兰罗瓦涅米,他骑了6个小时后终于看到一家驿站,房檐下挂满红灯笼。推门一问,店主竟然是四川老乡。老乡为他做了一大碗臊子面,还送了很多水煮蛋让他在路上吃。
阿九的视频发布后,迅速引发热议,网友表示“这种缘分太珍贵了”“有人的地方就有热情的中国人,身在何处都能感受到家的温馨。”
沿途中,阿九还有许多温暖的遇见。被200多个在波兰务工的中国同胞“疯狂投喂”,被陌生人邀请到家中过夜,遇到渴望跟他一起环球旅行的叙利亚女孩……这一切,组成了他闪闪发光的青春。
图为阿九在旅途中
阿九在北极邂逅了都江堰中餐馆,图为众人的合照
老乡见老乡
北极圈里的“都江堰”小屋
11月,位于北纬66°30’的罗瓦涅米白昼只有不到5小时。早晨十点钟太阳升起,下午两点钟落下。
25日这一天晚上8点过,店主苏晓梅正准备关门。她的驿站“熊猫餐厅”紧挨着芬兰国道,是去挪威的必经之路,提供餐饮、住宿、加油等服务,晚间基本没有客人。
这时候,一个小伙子推门进来,用英语询问道:“请问这里的老板是中国人吗?”户外零下20多度,小伙子已经连续骑行了40多公里,不少路段有冰,他骑得很慢,体力消耗也很大。
苏晓梅立刻站起来,小伙子仔细看时,马上问道:“您是中国人吗?”她点点头,换成了中文:“你也是…”“我是!”小伙子的脸一下子亮起来。
进一步用中文交谈,发现竟然是四川同乡,又切换成四川话。这个名叫阿九的小伙子兴奋得不得了,“在北极圈还能说四川话,太难得了。”得知他是从中国一路骑行来的芬兰,已经到过23个国家,苏晓梅又惊讶又心疼,“比我儿子年龄还小,一个人在国外那么多年,家里人肯定很担心。”
阿九问住一晚多少钱,她连忙说不收钱,要请老乡免费住。犟不过这位阿姨,阿九干脆说如果不收,自己就去雪地搭帐篷了。苏晓梅只好给他打了折,少收了5欧元。
苏晓梅为他做了一份铺满肉臊的面条,又请他洗了一个桑拿。第二天早晨,阿九准备向北进发,苏晓梅又给他免费准备了肉肠和水煮蛋打包带走。“往北走,补给站就更少,你找吃的不方便。”
苏晓梅开在北极圈里的“熊猫餐厅”内景
苏晓梅说自己相当佩服阿九,自己在芬兰开店20多年,还是头一回遇到骑行到北极的中国人,“没有很大的勇气和毅力是做不到的,因此很想照顾他。”
苏晓梅也可以被称作一个有勇气的人。人生前30年,她几乎没离开过家乡都江堰,在汽车站做售票员。2003年,亲戚说可以带他们去芬兰闯一下,她隐隐觉得是个机会,和丈夫带着几岁的儿子就来了。
语言不通、生活习惯不适应,“两眼一抹黑,啥子都不晓得,当时心头是很忐忑的。”但她想着“走到这一步了,不继续做下去就不行。”中国人大多都开餐馆,她也把家乡的拿手菜带到了芬兰——口水鸡、麻婆豆腐、海椒炒肉、火锅等。这边食材有限,物价极高,只能尽可能地还原。
驿站是芬兰最北端的一个中餐馆,苏晓梅想把这里做得有特色。几面墙上挂满了中国水墨画,悬挂着从中国“一路扛过来”的大红灯笼,因为“要让别人一看就知道是我们中国的店”。不少客人都对中国很好奇,说去过那里,印象很好。“千禧年那会儿,这样说的人并不多。祖国越来越好,我们在海外也非常骄傲。”
说起国内翻天覆地的变化,连苏晓梅自己都很惊讶。都江堰还是那个山清水秀的小城,但更热闹了,街道也重新规划过。父母生活在那里,她的根也在那里。
来芬兰20多年,一家人辛勤地支撑起了这个驿站,让旅人在北极圈里吃上一口暖和的中餐,她觉得也是一件有意义的事。
苏晓梅开在北极圈里的“熊猫餐厅”
沿途感动不断
只有一面之缘,也能收获善意
阿九在骑行路上,遇到了许多这样温暖的人。即使只有一面之缘,他感受到了最大的善意。
在东欧,当地华人宋姐看过阿九的旅行视频,在街上认出了他,盛情邀请他到家中吃饭。
屋子不大,里面一大家子人,桌上的菜肴冒着热气。宋姐一个劲儿往他碗里夹菜,得知他孤身一人要去极寒之地,大家替他担心。他们叮嘱他,森林附近起雾了,搭帐篷要小心野猪。
“你要是回来有空的话就再经过这儿吧,”沉默老实的宋姐丈夫也开口了,“我们反正一直在这里。”
阿九(中)到当地华人宋姐家做客
临别时,宋姐硬往阿九手里塞了一大袋食品,她开着一家中国超市,都是从货架上挑选的。有泡面、老干妈、螺狮粉,还贴心地放了一板筷子。
当时,过几天就是端午节,宋姐为阿九准备了桂花香粽和猪肉粽。这些意外的感动,稀释了不少孤单的时刻。
在一个中餐店,中国店员坚决不收阿九的钱,还打包了几盒寿司送他。许多华人都说爱看阿九的视频,这也是他们跟祖国的一个联系。
有粉丝以为阿九很有钱,其实他是穷游,靠着拍短视频的收入支撑旅途花销。为了省钱,他用酒精炉煮食物,一周住一次宾馆,选择价格最低的一所。在宾馆洗个澡,把9个充电宝充满电。
一次在波兰华沙,阿九正在路边扎帐篷,一个当地大姐过来邀请他到自己家里住。
阿九还没有去过本地人的家过夜,觉得体验很新奇,便答应了。阿九的英语只能简单交流,主要依靠翻译软件。通过翻译,他得知大姐叫哈琳娜,她当初盖房子的时候就决定当沙发主,为旅行的人提供一张免费的沙发过夜。哈琳娜10岁的儿子非常热情,主动下厨为阿九做晚餐。
临睡前,哈琳娜特意告诉阿九,自己的丈夫是一名酒吧DJ,凌晨3点才下班,“晚上有人转动门锁开门请不必担心。”哈琳娜通过手机翻译给他:“请有宾至如归的感觉,不要害羞。”那一晚,阿九享受着一张很软的沙发、烧得很旺的壁炉,睡得很沉。
阿九一直觉得,内心深处有两个自己,一个积极乐观,一个胆小懦弱,一旦克服胆怯,就像是打开了新世界。两个本不会交集的人因此相识,一座陌生的城市会变得温暖起来,这是他喜欢旅行的原因。
一次,在田边搭帐篷的时候,一个大叔远远地走过来,提着一大桶新买的纯净水送给阿九。大叔手上有厚厚的老茧,应该是个很辛苦的人。
最难忘的一次,是在波兰遇见了一支有200多个中国人的施工队,这是阿九第一次在异国他乡遇到如此多的同胞。
阿九在波兰遇见中国施工队
就像是过年一样热闹,工人们纷纷邀请他去自己宿舍,一起坐在铁架床下铺磕着瓜子,四川老乡说,“遇到就是一家人,你需要啥子你给我开声腔。”
工人们拿出饺子、火锅、披萨招待他,称呼他为“九弟”,搭着他的肩膀说:“我们也是出门打工,条件有限,招待不周。”
酒喝到位了,大家说了很多内心的话。年过半百的杨叔对阿九说,很羡慕他的生活,“我再干两个国外工地,也要带着老婆儿子周游世界,我得自己去实现自己的梦想。”
另一位大哥说,虽然从你的视频里总是看到温馨的一幕,但你肯定孤独的时候还是多。阿九也没有再掩饰,“90%的时间都是自己一个人吧。有时看到很好的风景,但是一转头发现没有人可以分享。”
欢哥出国务工两年了,走的时候儿子只有20天大,每次跟家人视频,心里酸酸的。王哥有三个小孩,别人说他压力大,他拍着肩膀说,“没事,肩膀硬着呢,一个男人就要扛得起责任。”
此外,阿九还遇到了70岁仍在骑行的伉俪;家境贫寒但给他送来零食的小男孩;还有在得知他的钱被偷了很心痛,当即摸出自己的钱要给他的叙利亚门卫大叔……
阿九见过了许多惊心动魄的景色,旅途中遇到的人们,也给他留下了同样难以磨灭的印象。
阿九在森林边露营
阿九在叙利亚遇见的女孩露娜
再见,露娜
继续前进,只能在心里作告别
小时候的阿九,家住在乐山夹江县的山里,汽车开到山顶上,还要步行半个小时。
他一直渴望看世界,走到山的外面。村里千百年来固定而沉寂的氛围如一个时钟,催着祖祖辈辈按照同一个周期度过一生,但阿九并不认为这意味着幸福。
正是这种孤独感,让他无法在家乡停留。他觉得,船停在码头里是最安全的,但那不是造船的意义。自己这艘“船”,注定要远航。
当年村里的发小,几乎都结婚生子,他们常对阿九说:“真羡慕你啊,我已经挪不开道了,只能为家庭去努力。”其实阿九觉得他们的人生也值得艳羡,人生选择本身就无关对错,只关乎个人的追求。
通过拍摄和分享旅途视频,阿九常常收到粉丝来信,说阿九的视频给了自己力量,让自己看到了世界之大之美。
阿九的环球旅行始于2019年,从中国西行至欧洲,到达欧洲大陆最北端后向南直抵南极,从南美洲到北美洲,经由阿拉斯加进入俄罗斯,再返回中国,他计划在30岁前完成。
他走过的国家中,有饱受战火的叙利亚,也有恬静安宁的北欧诸国。“我们活在同一片土地上,生活千差万别。但是,人们对生活都有相似的热爱。”阿九说。
在叙利亚,阿九在网上认识了一名叫露娜的本地姑娘,露娜提议带阿九在城区逛逛。
露娜24岁,活泼靓丽,见面后带着阿九去古城溜达。在那个阳光灿烂的上午,他们登上老城,阳光抚慰着断壁残垣,青绿的植物正在生长。为了答谢露娜,阿九为她拍了一组写真。
阿九为露娜拍的写真
共进晚餐的时候,露娜说自己想学中文。告别露娜后,阿九第二天去了叙利亚第二大港口塔尔图斯,没想到露娜竟然坐了100多公里的大巴车追上了他,陪他一起逛。叙利亚女孩家教很严,每晚必须回家,露娜在下午3点又急匆匆地坐上回程的班车。
第三天,露娜竟又赶了200公里的路去大马士革和阿九汇合,并且送上了自己亲手做的手链,手链上写着阿九和她的名字。她说,希望这个礼物能让他记住她。
阿九跟露娜开玩笑,“你天天来找我,家里人不担心吗?”她说:“我跟我的家人说过,你是一个好人。”
为了报答露娜几日相伴,告别前夕,阿九带她去买了一件粉色泡泡袖的衣服,她穿上很好看。露娜很不舍,“如果你能再来,我会很高兴。我会一直想念你,直到再见到你。”
这期视频发出后,很多粉丝猜测阿九和露娜之间是不是有爱恋之情。阿九承认,露娜确有心意,自己也曾动心。
“但我在完成环球旅行之前,没法在任何一个地方停留。如果是异地恋,对她不负责任。”
生命深处对远方的渴望,催他不停地往前走。他只能向帮助过自己的人在心里作告别:
首先是保重,然后要过得幸福,最后,彼此永不相忘。
阿九仍在旅途中
红星新闻记者 叶燕 张芷旖 图据受访者
编辑 陈怡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