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地表层土壤混杂建筑垃圾，树干底部已被渣土深埋，水层表面漂浮着垃圾和一层油膜，临岸枯萎的植物浸泡在发黑河道中，散发着阵阵腥味……这是近期上游新闻（报料邮箱：cnshangyou@163.com）记者在江苏省昆山市陆家镇铁路桥下看到的情景。
官方知情人透露，林地上的固废（固体废物）渣土均是通过跨省偷运来的，当地一车最高可收取1200元费用。渣土车偷倒固废后，再使用水泵抽水将渣土冲入河道。而此前当地官方曾进行过溯源调查，但最终不了了之。
昆山市陆家镇综合执法管理局回应称，该区域没有新倒渣土，清理会产生费用，因找不到偷倒当事人，只能等找到后让其处理，执法部门会安排巡逻车到现场查看。但上游新闻记者连续多天晚上前往事发地，仅看到岔路口停放着一辆综合执法车，涉事地点及周边区域并未有执法人员巡查。
林地成固废填埋场，土壤含多种重金属
江苏昆山陆家镇与上海毗邻，境内有多条高速公路和铁路贯穿而过，交通优势明显。丰富交通线的下方空地（也是林地），为偷倒固废渣土提供了便利。今年3月初，上游新闻记者在陆家嘴环铁路桥珠竹花苑南段看到，偷倒地点位于沪宁城际铁路桥和京沪高速路下方。顺着临河的铁门进入铁路桥下方，路面土壤里埋着瓷砖碎片、塑料袋等各类垃圾。道路两侧的建筑垃圾也随处可见。沿着小路走到河道边，固废垃圾像小山一样堆积在河道旁。
上游新闻记者注意到，每隔几十米堆积的固废山中间，就会出现一条近半米宽的沟渠，仅500米左右就有6条，沟渠两侧的固废渣土可通过沟渠进入河道。沿路继续向里走是大片林地，因固废渣土体量较大，林地中的树木底端至少有20厘米被渣土覆盖。周围居民称，这片林地是江苏省省级林地，此前曾有林业部门对树木进行过养护。
在对渣土取样中，上游新闻记者看到，水体中已生长出密集的水藻，水面上还出现了一层黄色油膜，掺杂着各种垃圾。临岸的芦苇和树木已有部分枯死，发黑树干浸泡在污水中，顺着河道漂移。调查期间，上游新闻记者在阴雨天、晴天等多个不同天气前往该地块，即使在晴天也能在河道旁闻到腥臭味。固废渣土旁挖掘机、渣土车的车辙，现场清晰可见。
部分固废渣土通过沟渠排入河道 上游新闻记者 沈度 摄
据从事固废检测和清理的多名权威机构专业人员介绍，这是固废偷倒的常见手法。为防止渣土车陷入土路中，会先使用掺有石块、瓷砖碎片的渣土将里面填实，起到"硬化"地面的作用。然后从固废渣土堆中间挖沟渠，再用水泵抽水，通过沟渠将固废渣土排放到河道中，一套偷排流程就完成了。为掩人耳目，偷排一般会在凌晨12点到次日3点进行。这种向河道排污的操作，在业内被称为稀释排放。
依据《土壤环境质量建设用地土壤污染风险管控标准》，上海一权威官方检测机构对取样土壤的重金属含量和腐蚀性进行了检测。检测结果显示，土壤中包括铅、铬、铜、磷、锌等重金属，其中铬含量疑似存在问题。检测人员向上游新闻记者解释，经检测不排除有部分有害重金属超标的可能。"肯定不是正常开发用地挖掘出来的土，是含有工厂生产痕迹的固废，这一点是可以确定的。"检测机构工作人员说。
固废渣土像小山一样堆积在河道旁 上游新闻记者 沈度 摄
破坏面积超百亩，一车最高收1200元
偷倒渣土的面积有多大？了解此事的一名官方知情人士向上游新闻记者介绍了2023年针对该地块渣土偷倒时的调查情况。据现场视频和卫星图显示，仅该地块被偷倒固废渣土的面积就超178亩。而此前还曾在陆家镇其它区域发生了类似情况。这一说法，也得到了昆山市陆家镇综合行政执法局工作人员的证实。
2023年9月，昆山市城市管理局曾发布官方消息称，昆山市、镇（区）渣土办通过整合相关部门的信息化资源，实现对外来渣土车辆入昆预警、精准打击，仅2023年1至9月就累计互通车辆轨迹449条；已对涉案车辆进行信息研判、追踪、锁定。
在这样"高压"管控下，陆家镇环铁路桥下的固废渣土，又是从哪里来的？一位曾被安排在此处偷倒渣土的渣土车司机，向上游新闻记者讲述了跨省偷运的全过程。
该司机介绍，他参与跨省偷倒的渣土，大部分来自上海闵行区的工地，每个干渣土生意的老板，都会在处理开发土地的渣土时，往渣土中掺杂一些其它的土。"我们从上海S4高速通过昆山张浦出口进昆山。"司机称，有时昆山陆家高速出口查车，就会从张浦高速出口下道；如遇张浦高速口查车，再往前开一个高速口。以此类推，车子进入昆山后，再到陆家镇这片林地倒土。
偷倒固废渣土区域两侧为铁路桥和高速公路 上游新闻记者 沈度 摄
上述渣土车司机称，每次偷倒时都有人带路、放哨，引导渣土司机前往目的地。"到了卸点后，会有人接应帮我们倒渣土，陆家这里是一车给800元。（2023年）我往这边走的时候，很多车在这边倒土。连着一周有几百辆渣土车往这边运输，一晚上一百多辆车是有的。正常（时间）是晚上八九点到凌晨一两点之间过来。"
上游新闻记者注意到，偷倒固废渣土的入口处安装有铁栅栏，日常处于上锁状态，渣土车是怎么进去的？上述司机表示，到地点后会有人来开门，出发前承包固废渣土处理的老板会给司机一张票，到时交给开门或者帮着卸土的人，第二天老板会和对方对接结账。
上游新闻记者了解到，除陆家外，此前张浦、S58沪常高速昆山出口附近，也存在偷倒固废渣土的情况。如果偷倒固废渣土期间被查获怎么处理？该司机透露，做清理渣土生意的老板，都会和卸点（偷倒渣土点位）的承包人提前沟通好，只有确保安全才能达成合作。如果在偷倒中被发现、查处，所有损失都由卸点承包人承担。
官方知情人士透露，700元、800元一车是市场行情价，最高时能达到1200元一车。"据我所知，陆家这块地的使用权，应该是在国企和当地手里。"该司机说。
2023年11月的卫星影像图显示，偷倒固废渣土的地块面积超178亩 图片来源/受访者供图
当地回应清理会产生费用，将向上汇报
相关地图显示，被偷倒固废渣土的河道经昆山青阳港进入吴淞江后，流向黄浦江。官方信息显示，吴淞江流经吴江、苏州、昆山、嘉定、青浦以及上海市区。以北新泾为界，吴淞江上游被称为吴淞江，而北新泾以东为吴淞江下游，进入上海市区后称苏州河。
对于固废渣土的偷倒情况，上游新闻记者拨打了当地12345政务服务热线反映。3月8日，陆家镇综合行政执法局回应表示，经现场查看，未发现有新倒渣土，该局会加强路面巡查，不定时对渣土车进行巡查。
该局工作人员回应上游新闻记者表示，现场查看后发现都是去年年底偷倒的固废渣土。"没有今年倒的，我们会安排人每天巡查，还用车把大门堵住了。主要是抓不到人，抓到人也不承认，清理会产生费用。"
上游新闻记者问及为何不能通过监控排查车辆时，该局工作人员称，很多渣土车是套牌车，查不到。目前只能是抓到人，对方承认了，让偷倒方进行处理。对于固废渣土存在污染的情况，会向上级汇报。该工作人员还称，陆家镇也不止这一处偷倒点，处理起来有难度。
昆山陆家镇回应，未发现新倒渣土 上游新闻记者 沈度 摄
对于陆家镇综合行政执法局声称将加强巡视的回应，上游新闻记者3月8日至3月14日期间，连续多日在晚上前往偷倒地看到，综合行政执法局在铁栅栏门前停放了一辆执法车，但车上没有执法人员。上游新闻记者在偷排区域及周边，也未看到执法巡查人员。
实际上，2023年昆山当地曾大力整治过跨省偷倒渣土情况，也根据道路、公共监控排查到偷倒固废渣土的车辆。但官方知情人士称，有部分案件在检察院起诉阶段就终止了。
该官方知情人士透露，不仅是陆家，昆山其它区域也有偷倒固废渣土的行为，调查中还发现有当地执法部门工作人员参与其中。一名队员每天晚上会派两个"马仔"到现场收钱，近的1200元一车，远一点七八百元一车也有，且负责看守林地的村干部也是知情的。
之所以大力整治还是偷倒不断的原因，就是利益驱使。"抓到后一起罚5000元，但如果抓不到，一车就是近1000元的收益。"该官方知情人士称，利益驱使是一方面，取证难也是一方面。昆山道路对渣土车等运输车辆的监控，没有浙江、上海等地完善，无法查控到入境车辆是否有报备，单靠人员排查难度很大。"目前陆家镇这片（固废渣土）因体量大，在清理和修复上都是一笔不小的数目，且修复时间可能会很长。"该官方知情人士称，昆山市纪委也曾关注过此事。
官方称因偷倒区域在铁路桥下，取证有一定难度 上游新闻记者 沈度 摄
周边省市有偷倒渣土获刑案例
根据《城市建筑垃圾管理规定》等相关法律，任何单位和个人随意倾倒、抛撒或者堆放建筑垃圾，由城市人民政府市容环境卫生主管部门责令限期改正，给予警告，并对单位处5000元以上5万元以下罚款，对个人处200元以下罚款。另据刑法规定，偷倒渣土造成严重后果的，还可能构成污染环境罪。
《江苏省固体废物污染环境防治条例》还规定，对于主管单位发现违法行为或者接到对违法行为的举报后不予查处的；不依法履行监督管理职责的其他行为，将对负有责任的主管人员和其他直接责任人员依法给予行政处分；构成犯罪的，依法追究刑事责任。
上游新闻记者梳理发现，与江苏相邻的上海市、浙江省，都曾公布过偷倒固废渣土被刑拘案件。2023年12月25日，上海崇明公安分局交警支队接到有外区运输渣土的土方车进入崇明，疑似非法倾倒渣土线索后，崇明警方对相关车辆进行追踪，查获4辆土方车和1辆挖机（驾驶员均已经离开），抓获提供场地的嫌疑人余某某，并发现现场堆放大量渣土，涉嫌非法占用农用地。经查，自2023年5月起，嫌疑人郑某某伙同杜某某等人，组织驾驶员将市区工地内的地基土及渣土倾倒至上海崇明东滩等地。目前，17人被依法刑事拘留，案件正在进一步审理中。
近日，昆山陆家镇渣土偷倒点入口处，停放着一辆执法车，但周围没有巡查人员 上游新闻记者 沈度 摄
另据检察日报报道，2020年7月初，王某、俞某等人经过预谋，在浙江省绍兴市越城区沥海街道二号闸西钱塘江一线海塘偷倒渣土，并指使朱某在现场指挥施工。同时在护塘地上挖出总面积达1716平方米的4处深沟，为偷倒渣土准备场地，还在海塘堤坝背水坡上挖掘深坑作"中转站"，为转运渣土提供便利。经查明，现场共计偷倒渣土43车，渣土均被堆弃在护塘地上。随后，越城区检察院依法对王某等5人提起刑事附带民事公益诉讼。法院经审理，以危险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判处被告人王某等5人有期徒刑三年至一年六个月不等，并适用缓刑；相关人员共同赔偿海塘修复费用23万余元。
"对于偷排固废渣土，就是看当地的环保力度。从目前现状看，大量堆积的固废渣土已经对土壤和水体造成了污染。为避免更严重的污染，当地应该及时对固废渣土进行清理，并追究相关人员责任。"看到现场图片及视频后，多名固废检测及处理专家说。
上游新闻记者沈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