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窗外的天骤然暗成夜幕，温海平心头一紧。4月27日下午，他正在广州白云区钟落潭镇金盆村的家具厂里绘图，就怕打雷时机雕做一半，车间的电路跳闸。
走出厂房，他愣住了，数十米外的天空卷着的铁皮像是“撕碎的布条子”，密集却又均匀地舞着。同事在飓风中回过神，喊着“快跑！”他们下意识躲回铁皮棚里，蹲在墙角双手抱头。一瞬间，整个棚顶塌了，温海平被砸蒙了，后被诊断为腰椎骨折，他的一名同事不幸遇难。
综合广州市气象部门、白云区相关部门通报信息，4月27日15时许，广州白云区钟落潭镇出现龙卷风，导致该镇光明、陈洞、金盆、良田4个村庄受灾。
风暴来临前，白云当地气象部门仅发布暴雨大风预警，其东邻的黄埔、增城，北部的花都区气象部门均在事前发布龙卷预警。
截至4月27日22时，灾害造成5死33伤，当地141家厂房受损。钟落潭镇以健康、美丽、家居产业为主，澎湃新闻调查发现，厂主们因“多快好省”选择租用、搭建本该临时使用的铁皮房，却在风灾中成为了致命的“凶器”，人们难以在短时间内找到避险之处。
4月28日，金盆村的施工人员正在清理路上倒伏的树木 本文照片均为澎湃新闻记者陈灿杰 图
“铁皮在天上飞”
沿着贯穿受灾村落的良沙二路，随处可见龙卷风的破坏力之大。
不少厂区的铁皮棚，已被挤压变形，有的甚至被“揉”成了纸团状；铁皮零散挂在倾斜的树杈和电线杆上，宛若碎布在风中晃着；一辆9米6式货车，直接被掀倒在地，四周则堆着厂房墙体倒塌残留的瓦砾。
金盆村一厂区里，被风掀倒的货车
据广州市气象部门发布信息，初步研判此次龙卷风强度为3级，相当于风力15～17级，属强龙卷。其移动路径长度约1.7公里、宽度280米，影响持续时间约4分钟，龙卷影响距离约1公里。
提及龙卷风，在光明村开超市的许慧梅止不住起鸡皮疙瘩。风来袭前，她摆在门口的凳子突然给吹走好几米，她正跑去捡，风像调了个头，一下把凳子拽走了，没等去追，店里的顾客冲她喊道：“你不要命了！”她才意识到危险，冲回店里拉下卷帘门。片刻间，路边的电线杆被刮歪了，高压线“噼啪”响着，另一邻近的超市店主形容爆出的火花“跟放烟花一样”。
被风刮断的电线杆
“好像妖怪来了，马上天就黑了”，光明村一家餐厅的员工刘锐说，4月27日下午两点五十分左右，伴随天黑，风越来越大，店里窗户和门响着，他和同事躲在包厢墙角，一动不敢动，看着大厅的天花板一块块往下掉，直到遮雨的铁棚倒塌堵在店门口，店里的动静才小了不少。
餐厅外，停车棚有一侧基本被树压塌了。餐厅老板陈浩联说，龙卷风来前，他正好从那个车位开去总公司，如果晚五分钟，后果不堪设想。一路上，他的车被吹得左右摇晃，好在路程不远，十分钟就停到公司地下车库了。
当天下午，确保餐厅天花板不会再掉落后，陈浩联和员工把里边一百多只鸽子转移到分店的冷库里。陈浩联说，受损餐厅原是一层的混凝土平房，才开业3年，这下可能得全盘整修了。
距餐厅一公里的一家皮革厂，原本的混凝土墙体和铁皮棚顶几乎塌缩成了一片废墟。保安何昌旺说，龙卷风经过时，插着铁销的厂区铁门被风推开，“嘣”地将保安室的窗户震碎了。据他拍的视频，整个厂的铁皮上下翻飞，仅剩一面残墙立着。他心想着，“完了”，厂房里面还有近三十个工人。
何昌旺说，工人主要来自贵州、广西等地。龙卷风过后，半数工人受伤，其中4人伤势严重，有个左腿骨折，还有个肋骨断裂4根的，另外两人也有多处骨折和出血。
这间工厂的工人吴田交记得，当时工友基本都躲在缝制皮革的板车下，她躲得慢，好像被砖块之类的东西砸到了头，等风过去，她探出身，什么也看不清，血把她视线蒙住了。之后，她被送去广州市白云区第三人民医院，被诊断为轻微脑震荡。
腰椎骨折的家具厂工人温海平，目前也在这家医院卧床休养，“医生也没有说严重不严重，就说先看一下伤再做方案。”
而他的一名工友没有逃过这场劫难。温海平说，对方是广西人，进厂七八年了，事发时，这名工友在做手工雕花，离他们有二十多米，“可能没有看到龙卷风的架势”。
在温海平记忆里，该工友从没迟到早退过，有些活不关他事，他也会帮忙。有时请他喝瓶饮料，他总会婉拒，说还是喝白开水好些。“他比较节俭”，不像其他人会去打牌，平时他住厂里宿舍，放假了也很少回家。
这次临近五一，厂里放三天假，温海平问他回不回家，“他说抢不到票，没办法回去了。”
温海平所在的厂区，主要为物流、家具、建材铁皮仓库
龙卷风预警疑问
餐厅老板陈浩联说，自己在白云生活了几十年，从没遇到这么极端的天气。而餐厅员工刘锐则在龙卷风过去后特意去查看了此前发布的天气预报，发现白云区仅有暴雨大风预警。
澎湃新闻记者在检索当地气象预警信息时看到，4月27日15时前后，广州市花都区、黄埔区、增城区气象台均发布了龙卷预警，通知“请立即组织防御，尤其是铁皮顶厂房、工棚和防风能力差的其他建筑物的业主尽快组织人员撤离。”后来，龙卷风并未过境这些发布预警的地区。
记者却并未检索到白云区同一时段的龙卷预警信息（https://www.gd121.cn/yj/index.shtml），仅查阅到当地的橙色雷雨大风预警信号。直到龙卷风过境一个多小时后，当日16时28分，白云区气象台才发布预警，“预计未来1-2小时白云区南部镇街可能有龙卷”。
针对广州一些区域收到龙卷预警，而白云区反而没收到的情况，中国气象局气象干部培训学院的气象学教授俞小鼎认为，“可能是哪个环节出了差错，因为龙卷风的路径其实很明确。”从发布程序上来说，“此次应是由广州市气象台或广东省气象台决定发不发预警，再下达到各个区县，由区县发预警”。
就龙卷风的预警问题，澎湃新闻记者也询问了佛山市龙卷风研究中心首席、教授级高级工程师黄先香，她表示具体情况“需要询问当地”。她所在的龙卷风研究中心团队，在此次龙卷风发生后不久便与广东省气象台、广州市气象局的团队前去现场灾调。
不过，据她了解，在龙卷风到来前，白云区有发布9、10级的大风预警，来提醒公众防御极端的大风天气。
黄先香介绍，现在预警主要依据6分钟更新一次的天气雷达图像，龙卷风暴在图像上会呈现出一些特征，比如弯钩状，或者是缺口状的形态。“强龙卷比弱龙卷表现出的信号明显一些”，这一次，“龙卷可能在发生前后特征才更明显，所以它的提前量也不会很长，可能最多有几分钟的时间。”
她也提及，龙卷风的预警范围未必比实际发生范围大，具体的影响范围需要根据龙卷风的实际移动路径来定。龙卷风很局地，可能当时研判但后面影响不大。这也部分解释了为何与白云区相邻的区域会收到预警。
如果是路径比较长或者没那么突然的强龙卷，她表示“可以较早关注到它的特征”，比如2018年9月17日，台风“山竹”的龙卷风预警提前了30分钟；2022年，台风“暹巴”带来的龙卷也有提前预警。
俞小鼎也介绍，一般预警提前量在0-20分钟比较常见。当然也可能出现“负预警”，这指的是气象员看到龙卷风特征时，龙卷风已经产生，然后才发出预警。
至于预报龙卷风，则更为困难。俞小鼎解释称，预警和预报是两个不同概念，龙卷风预警可以定位其具体位置和可能影响的地方，但还是有相当的挑战；预报是指能够提前预测在某个地区发生的气象，在龙卷风预报上，最多只能到“某地区可能发生龙卷”这种程度，具体位置很难确定，目前，国内龙卷风几乎没办法被准确预报。
黄先香也认为，龙卷风是一种概率小、水平尺度小、生命史短的气象事件，我国对龙卷风的研究才刚起步，预报还处于试验阶段。
连片铁皮屋的隐患
龙卷风过后，谢军芬忙着“抢救”货物。今年3月，她在光明村租下4000㎡的铁皮仓库，年租金49000块。她说平摊下来，每立方米年租约十二块，如果租混凝土仓库，“十七八块钱每立方米（年租金）肯定是要的”，而且立柱还多，不像铁皮房空间那么宽阔，好放货。
没成想，一场风，里面刚摆齐整近万套床架和床垫，“五百万的货”就给埋在铁皮下了，还淋了雨。4月29日早上6点，天蒙蒙亮，她和工人踩着没过脚面的水进入废墟，他们得赶在天黑前，把能搬的货转移到临时租的新仓库，“能救一点是一点”。
正在“抢救”货物的谢军芬
包括谢军芬的厂房在内，一场龙卷风损坏了广州白云区钟落潭镇的141家厂房。澎湃新闻在灾后的现场看到，厂区以家具、建材、五金、物流产业为主，厂房基本是钢棚式“铁皮房”，聚合成的“厂区”规模不大，在居民住宅中零散分布。
为何铁皮房如此受这些厂主们青睐？
一位在广东梅州专门搭建铁皮房的人士称，广东这一带建厂房多用铁皮房，因为造价比全混凝土的建筑便宜。有些老板会建铁皮厂房出租给别人赚钱。
另一位广州的建筑业人士告诉澎湃新闻，实际建造中，铁皮房可以用红砖砌起，用铁管做柱子，楼顶搭铁皮，“这比混凝土房子建得快，如果只是一百几十方的小厂房不用报建（指工程建设项目在开工前向相关部门办理手续），混凝土房要报建。”
记者询问起铁皮房防风抗雨的性能时，对方介绍道，“好的材料扛13级台风没问题，和普通低价材料一方差二三十块。”
而回到此次强龙卷风，连片的铁皮屋厂区被掀翻了棚顶，成了伤人的利器。
华南理工大学土木工程系副教授刘慕广在接受《南方周末》采访中解释了铁皮房被掀翻屋顶的现象，厂房一般跨度较大，为了方便人员和大型车辆出入，侧面一般是敞开体系或开设有大门，且厂房内部为了满足操作空间和空档的需求，一般不进行空间分割，强风来临时，风会通过厂房侧面的孔洞直接涌入内部，使屋顶在内部受到向上的挤压作用，再结合屋顶外部向上掀的吸力作用，致使厂房屋顶比一般密闭空间结构承受更大的力。
英国赫姆斯米勒建筑设计事务所驻广州办公的董事田伊在看了灾后的现场图片后，向澎湃新闻分析指出，外围护结构是砖，屋顶是铁皮，此类砖混、砌体结构的厂房作为工业建筑，防风强度通常不达标。
她提到，一般正式厂房是框架混凝土建筑，基本可以抵御17-18级的大风。她记得，2017年台风“天鸽”的阵风风力达到17级，珠海新建的会展中心屋面基层是混凝土，即使屋顶表面铝合金被吹掀，也不会影响内部。
田伊认为，这些铁皮房可以作为临时建筑使用，若作为工业厂房长期使用，并不符合现行的工业建筑设计规范，因为外维护结构强度不足，屋顶的铁皮承重强度不足，存有隐患。
田伊说，“企业主若认为这是有风险的，得想办法建一个更加正规的厂房。但若觉得可以承担风险，可以在整个区域的适当位置增加结构比较牢靠的空间，如临时办公场所，来保护人员安全。”
黄先香也在澎湃新闻的采访中提醒公众，遇到龙卷风，如果处于临时搭建的工棚或铁皮房内，就要尽快离开，寻找坚固房屋躲避；如果有地下室、半地下室，躲藏在地下会更安全；若在室外，尽快寻找低洼地躲避，如在开车则不要待在车内，远离门窗、围墙、大树、广告牌等。
4月28日傍晚，广州白云区发布消息称，截至当前，市区各部门已投入救援力量超1000人，4个受灾村的道路已全部恢复畅通，共安置群众900余人，抢修复电率已近9成。
（为保护受访者隐私，文中许慧梅为化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