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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精神科护士的两年:被打、被歧视,我为什么还不走?

来源: 更新时间:2022-12-05 18:26:09
The Beginning

  六月,全国多地气温一路走高,在曹华所在的精神专科医院,病人的洗澡频率也由一周一次改为一周二次。在精神专科,27岁的男护士曹华和其他护士同事一样,要一直确保病人在自己的视线范围之内,洗澡也不例外。

  时钟调到两年前的那个初夏,大学刚毕业的曹华通过了某省三级甲等精神专科医院的考试,拿到了三甲医院的Offer,但“精神专科”这四个字成了同学们调侃的由头。

  “护士长,你可要小心啊,精神病医院可不是好待的。”在大学附近的烧烤店里,氤氲的热气中,同学们举着啤酒,如此打趣。

  作为班级里的组织委员,曹华因高情商被戏称为“护士长”。但在大家的想象中,身高165CM,体重仅有54KG的曹华,无论如何也无法与精神科医院联系在一起。

  但酷爱电影《飞越疯人院》的曹华,仅凭着一腔热爱,就这样一直待到了现在。

一个精神科护士的两年:被打、被歧视,我为什么还不走?

  专治到点不吃药

  “我刚来的时候,好像进了牢房,牢房里的大佬们都围着你。”曹华回忆道。

  他所在的精神专科医院,开设有情感障碍科、物质依赖科、神经症科、早期干预科及封闭病区。封闭式管理的病区,进出病房都需要经过一道铁门,医护人员会随身携带专用钥匙。

  在精神科也是APN排班模式,按照三班的原则安排班次,并对护士进行层级管理。每天的白班随着晨交班开始,整理床单位,交接重点病人情况。为了防止弄混患者,对每个科室的衣物做好特殊标记,封闭科室病人需护士陪同。

  值班的护士们每天都要对病人进行安检,检查包裹,刀子、剪刀、鞋带、镜子、绳子、甚至大容量的洗发水等都要收缴,以防自残或者伤害他人。有的病人甚至能拿毛巾、易拉罐的拉环来伤害自己。

  “只有你想不到的人,没有这里没有的人。”曹华举例说,有病人把毛巾,撕成条状拴床旁扶手那里,自己把脑袋塞进去两腿伸直的坐那里,以达到轻生的目的。或者有病人趁护士不注意,把家属喝完饮料的易拉罐拉环偷偷藏起来割腕。

  与其他科室不同,精神病人住院治疗以药物、心理辅导为主。曹华每日上班,14时测量病人体温、脉搏、大便次数及睡眠时间,带病人做一些CT等常规检查及心理测验、量表。按照分级护理要求,负责分管病房的一切护理工作。

  对于一个精神科护士而言,精神症状鉴别能力是必不可少的,他需要及时辨别患者是否处于急性发作期,并及时处理,哪怕是康复期患者也可能复发。

  “比如,病人情绪不稳、无故发脾气、突然否认自己的病史、拒绝服药,极有可能就是精神分裂复发的先兆。这时候,就需要精神科护士介入,了解病人产生这种行为的原因,解决好刺激他复发的诱因,坚持药物治疗。”曹华介绍道,在精神科工作时间久了,病人的症状一般可以看出来。

  目前,对于精神类疾病而言,传统的药物治疗还是主要途径之一。如何让缺乏自知力、否认有病的精神疾病患者乖乖吃药是许多精神科护士最头痛的问题。

  曹华每次看病人服完药后,要检查病人口腔,确保病人不会出现藏药、吃完就吐的情况。口服药的发放要求是做到“看服到口,咽下再走”。曾有精神科从业者戏谑道“精神科护士,专治到点不吃药!”

  病人可能会有各种各样不吃药的借口,曹华不时得扮演各样角色:“尼古拉夫斯基,我命令你现在吃药!”“孙悟空让我给你送药。”“大老虎必须得吃药。”“冬瓜、西瓜、小甜瓜”……下班后的公交上,曹华的耳边还会嗡嗡响个不停,甚至幻听。

  在对待患者的时候,曹华自认为有着比对待女朋友更多的耐心,“与他们朝夕相处的我们,一言一行可能都会是某个患者眼里的火烛,或是阴雨。”

  精神科的病房早已不是原来的样子,尽管部分科室仍是封闭式管理,但外观看起来与普通病房并没有大的差别,病房里窗明几净、设施完善。

  但平静不时被突然划破,提醒着这里病人的特殊。

  压力、暴力与歧视

  上班突然被打,是件很窝火的事情,但这却成了精神科护士的时刻面临的危险。

  2019年,曹华正在询问病人大便次数,突如其来一巴掌打在脸上,眼镜都飞到半米远外。脸火辣辣的疼,鼻血直流,曹华捡起眼镜,去洗脸止血。冰冷的水也无法让曹华的心火冷却:“辞职,不干了!”

  但当他处理完回来,看到这个18岁精神发育迟滞的男孩子打起自己更狠,他的火熄了。

  这肯定不会是曹华挨打的终点。

  曾有前辈告诉曹华,在病房内走动一定要靠着墙走,不能在走廊中间。因为这样可以降低被精神病人从后面勒住脖子的风险,只是降低,不能避免。

  精神科的病人缺乏自知力、理智,而且受幻觉、妄想的支配,其攻击行为往往难以预料。2014年,时任国家卫生计生委宣传司副司长邓海华介绍,有10%的重性精神疾患可能出现肇祸、肇事等行为。

  并且,精神科医护人员面对的很多患者攻击行为,是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突然发生的。有被害妄想的患者会把周围的人,包括护士想成要害他的人,有钟情妄想的患者,会认为某个护士对他产生了爱情,纠缠不休……

  有时,曹华觉得自己每天置身于“幻境”里:上一秒在对着你笑的病人,下一秒可能就会有突如其来的喊叫。

  但精神科护士又不能逃避这种环境,因为所有异常的声响都必须在护士的“监控”之中。他必须有最准确的判断、最快的反应速度,冲在前面,备保护带、查看物品,然后麻利地打针、喂药、鼻饲、心理疏导。

  上岗的每分每秒,都像拧紧了发条的闹钟。如果一不留神,病人就有可能出现意外。

  作为曹华的前辈,已在首都医科大学附属北京安定医院工作32年的王久英护士,只被一个10岁的孩子打过一次,但语言攻击“倒是几乎每天都有”。

  王久英护士反复强调,那次被打是因为自己当时防备意识特别低。在安定医院的儿童病房,一个精神分裂的10岁孩子不愿住院、想家,在那里闹。也是一个母亲的王久英忍不住心疼,一心想要安抚他的情绪,没留意被打了一拳。

  更让王久英意外的是,等孩子情绪稳定下来,找到她,怯生生地道歉:“阿姨,对不起,你疼不疼?”

  踹门、拍玻璃、叫骂、推搡……这些行为对任何人不啻为一种折磨,可这却成了精神科护士的日常。除了工作上要承受的心理压力之外,他们也要承受社会上别样的眼光。人们对精神疾病的恐惧,不仅让精神疾病患者无法得到公平的看待,还让精神科护士变成了一类“特殊的人”。

  留不住的精神科护士

  压力大、考试多、薪酬一般、极有可能遭受暴力,但曹华依旧没有后悔自己的选择。“习惯了,就会觉得他们(精神科病人)也没有那么可怕。”

  但无法回避的是,精神科护理工作内容单一、精神疾病的复发的比例高,这也使得精神科护士成就感非常低。以抑郁症为例,在抑郁症临床痊愈后,有21%~37%的患者在一年内会复发,15年后这一比例为85%。

  2015年,有学者对福建省龙岩市第三医院81名精神专科医院护士和100名综合医院护士采用护士满意度工作量表进行分析。调查显示,精神科护士的工作满意度明显低于综合医院护士,他们对工作负荷、工作本身、工作被认可、家庭与工作平衡、管理、与同事关系、个人成长与发展、工资及福利的满意度依次降低。

  同年第9期《山东大学学报(医学版)》杂志上。山东大学护理学院研究人员发表论文,研究指出,80.7%的精神科护士存在不同程度的心理困扰。

  其原因在于,护士的工作大多默默无闻,劳动结果得不到社会的充分认知,加之缺乏完善的社会支持体系,外界对精神科的护理工作存在误解、偏见等,都会让护士感觉到职业价值得不到体现,产生情绪低落、身心疲惫等不良反应。

  多元发展机会少、工作无成就感、工作压力过大、人身安全保障缺失,使得国内精神科护士人才存在不同程度的流失。《卫生职业教育》2015年第七期甘肃省天水市第三人民医院调查数据显示,精神病专科医院合同制护士离职率为18.6%,离职高峰在合同制护士工作1年以内。《预防医学》2017年第5期公布的数据显示,浙江省温州市精神科医生流失率为22.41%。

  精神科护士流失率要远远高于护士平均流失率。2007年国家卫生部调查全国696所三级医院护士流失率,接受调查的三级医院,平均的护士流失率是5.8%,而最高的能达到12%。

  一方面是专科护理人才的流失,另一方面是公众心理健康问题越来越普遍的今天,精神卫生执业人员远远不足。国家卫健委疾控局精神卫生处提供的数据显示,截至2018年年底,我国精神科执业(助理)医师有4.0435万名,平均每10万人口有2.9名;注册护士有10.1282万名,平均每10万人口有7.3名,而世界平均水平为每10万人口有4名精神科医生、13名护士。

  曹华只是觉得那些同行“没有坚持住”,但如何留住、培养更多,需要各方去寻求更科学的方案。

  加薪管用吗?

  “希望吧,不过,还是要顺其自然。”曹华说。

  (应受访者要求,曹华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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