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镐头挥下，带出沾着土屑的锂矿石，好似一粒粒碎钻掺杂其中，泛着亮晶晶的光芒。
在湖南郴州，曾经一文不值的石头，在去年变成了疯狂的石头。甚至有郴州当地人这样说道：锂矿石收购价高企时，两个农民、一个晚上、一辆小车，挖出的锂矿石，能卖出一两万块钱。
郴州当地的锂矿石
随着新能源行业的快速发展，动力电池的需求快速增长。锂矿作为战略级原材料之一，需求量急剧上升。继青海、西藏、四川、江西之后，湖南渐成我国又一锂矿富集区。
湖南郴州素有中国“有色金属之乡”的美誉，随着当地锂矿的勘探，日益成为全国锂资源产业布局的热门选地。特别是在去年，众多锂电企业在郴州跑马圈地。其下属的临武县、桂阳县锂矿资源储量尤为丰富，去年兴起了私采、私售锂矿之风，当地政府部门针对锂矿盗采开展了打击。
凭借锂矿资源优势，打造“电池之都”的郴州，当地的锂矿私采及交易之风是否刹住了车？
4月初，潮新闻记者以锂矿石采购的名义，前往湖南郴州临武县、桂阳县，调查当地锂矿情况发现：受到当地政府严打和锂矿石行情下跌的双重影响，当地的盗采暂时按下了暂停键，但在暗访中，也有人向记者表示自己有锂矿石存货并可以随时交易。
一晚上挖锂矿，能搞一两万元?
在临武县的香花镇街主干道上，老张百无聊赖地坐在摩托车上。采购锂矿石的热闹场景，今年随着锂矿石行情的下跌，已经淡去。“去年很多人来采购锂矿石的，今年都没什么人来。”
当潮新闻记者说欲采购锂矿石，了解下当地矿石的情况，老张提起了兴致。
香花镇癞子岭矿区，是临武县锂矿分布的重要区域之一，其中不乏2.5%—3%品位（即锂矿石中的氧化锂含量，“品位”指矿石中有用元素或它的化合物含量比率）的锂精矿。
老张说自己走南闯北搞过矿，对癞子岭十分熟悉，去年加入了当地挖锂矿的热潮，“以前这个石头都不值钱的，去年听说是锂矿，特别是癞子岭，随便搞搞都是一两度（即锂矿石中的氧化锂含量1%-2%，下文同）的锂矿，品位很好的。去年行情好，对山里熟悉的人就去挖了。骑个摩托车就能搞走，随便卖卖就两三块钱一斤。”老张说，锂矿纯度越高价格越高，3度以上的锂矿石，能卖到八九块钱一斤，去年不少外地人都前来收购。他透露自己去年卖了9万块钱，“搞辆小车，两个人一晚上搞一搞，挖个1000多斤高品位锂矿石，甚至能卖一两万块钱。”
在郴州桂阳县桥市乡，问起锂矿，当地人几乎人尽皆知。去年发现的这个“宝藏”，激起了当地上山搞石头卖钱的冲动。有村民表示，锂矿集中在灰山坪附近，紧靠这里的辉山村，去年掀起了一股挖锂矿热。从桥市乡沿着山道，行驶20多公里，进入辉山村，在村道边，潮新闻记者仍能看到堆放着少量锂矿石。
村民表示，不少人去年到辉山村来收购锂矿石，一些自己挖矿石的或者收购之后再转卖的，都赚到钱了。
桂阳县桥市乡辉山村
在湖南省矿产调查资源所官网上，有一则今年2月发布的消息显示，该所承担了湖南省首批多个重点成矿区的锂矿资源调查评价工作，在临武香花岭、尖峰岭、鸡脚山,宜章界牌岭，桂阳灰山坪、台子上，汝城对面排等地新发现具备特大型锂铷矿资源潜力。富含高品位锂矿的临武县，在2022年7月，对县域范围内锂矿资源进行了全面调查，基本掌握了境内锂矿资源分布及矿点特征。根据当地媒体报道，临武县氧化锂资源储量在500万吨以上，平均纯度达0.3%以上，按一年开采20万吨计算，至少可以开采25年，每年可为国家增加税收5亿余元。
临武县香花镇癞子岭矿区
因为丰富的锂矿储量，郴州市已成为全国锂资源产业布局的热点区域，锂电企业在去年纷纷到郴州跑马圈地。潮新闻记者根据公开报道进行了部分梳理：
2022年6月，“百家电池企业走进郴州”招商大会在临武县举行，182家电池企业齐聚郴州，14家企业现场签约，签约总额101.3亿元。
2022年下半年，郴州迎来了锂电企业的密集投资加码。上海安能工建矿业集团、大中矿业、鞍重股份、深圳市大为创新科技股份有限公司、宁夏汉尧富锂等，纷纷进军郴州，仅临武县与桂阳县，依托锂矿资源，吸纳了超千亿元锂电产业投资。
锂电池产业的发展，被郴州当地视为发展重要机遇期，抓住风口，以当地的锂资源，推动形成锂电池产业上下游全产业链条，被提到了相当重要的高度。
2022年7月，湖南省自然资源厅矿保处相关负责人带队调研郴州市锂矿资源勘查及开发利用情况，并表示省自然资源厅将全力支持郴州抢抓机遇、乘势而上，以锂矿资源勘查及开发利用为切入点，推动郴州经济和产业发展。
2022年8月，郴州市第六届人民代表大会常务委员会关于郴州市加快电池产业发展打造“电池之都”的决定。当月，临武县推进锂电新能源发展工作专班调度会指出，加快推进临武县锂电池全产业链高质量发展，决定成立临武县电池产业建设项目领导小组，同时成立临武县推进新能源锂电池产业发展工作专班，临武正向建成“电池产业之都、宝玉矿石之乡、特色农业之县、转型示范之城”冲刺。
政府与资本层面的锂电产业发展与布局，对于当地的普通人而言，未免显得遥远。趁着锂矿石价格高，到山上搞锂矿石，高价卖出，把钞票赚进自己口袋，显得更现实。
老张告诉潮新闻记者：“虽然不是每个人都上山挖锂矿，但是趁着锂矿刚发现，到山里搞起，赚到了就是赚到了，尤其是去年的价钱好，随便搞搞都能卖钱。在矿里打工，一个月才赚几千块。去年我们这里靠挖锂矿卖，挣了几十万的都有。”老张说，除了上山挖矿的，去年当地还有人建起了选矿厂，就地对锂矿石进行加工，而随着今年行情的下跌，有些厂已经关闭。
潮新闻记者在天眼查上进行检索，郴州当地去年新增多家锂矿石收购、有色金属采选业务的企业。锂矿还带动了矿产品检测业务，有郴州当地的矿产品检测公司表示，可提供包括锂等矿石的检测服务，并称当天四点前收到样本，当天出化验结果，四点以后的样品，第二天中午出结果。
今年以来，打击盗采未曾停止
随着海量正规资本进入郴州，锂矿正规开采即将开启。在桂阳县辉山村，村民告诉记者，有家大企业即将在5月份开工，采矿设备等已经陆续进场。而在临武县的香花岭，村民望向远方的癞子岭矿区说，这里也将会有大企业进入，但是还没有听说动工的消息。
而在私挖锂矿风兴起后，当地监管部门的行动很快，对私挖滥采锂矿的行为进行了打击。从临武和贵阳两县的实地采访中，潮新闻记者发现，从去年下半年打击就已经力度加强，试图扼杀这股“为锂而狂”的风潮。
桂阳县桥市乡辉山村“严禁乱采盗挖矿产资源”的警示牌在辉山村的路边竖着一块蓝底白字的警示牌“严禁乱采滥挖矿产资
源”，落款为“桥市乡人民政府、矿山联合执法队”。当地村民表示，在去年下半年，政府就开始打击盗挖锂矿了，很多村民挖下来的锂矿石都被清理了。今年的管理仍旧严格，已经很少有人上山去挖矿了。在潮新闻记者跟村民攀谈时，一位身穿制服的工作人员路过，村民看到后，立马噤声，等到这名工作人员走过，才继续交谈，“他们是护矿的，现在都有人守着的。”
“去年政府就不让搞了，不光是你上山挖锂矿要查，现在卖的也查。”在临武县香花镇上，老张指了指远处银行边张贴着的一张红底黑字的标语，上面写着“盗采锂矿运输车辆一律扣押！”。
老张说：“运输锂矿的车都要扣押的，本地人被抓到一样要罚的。山边上有人专门看着，你要是拉着锂矿出来被看到了，要被抓去拘留的。”
临武县香花镇上张贴的“盗采锂矿运输车辆一律扣押！”告示
但即便如此，得知潮新闻记者“想要采购锂矿石”，老张还是骑着摩托车，带着记者前往距离镇上几公里的癞子岭矿区，实地看看锂矿石情况。
出发前，老张再三叮嘱，“那边有人站岗查的，不让人随便进去，我等会就说带你来玩一下，没事的。”跟着老张，很快来到了山下的水泥路上，路面上立着“临武县人民政府打击盗采里矿资源执勤点”的牌子，旁边挂着“从严从重从快，严惩私挖盗采行为”的横幅。两位工作人员胸前挂着工作牌，看到摩托车过来，简单盘问了一下，老张车都没停，用方言说了几句，摩托车就进入其中。
临武县香花镇打击盗采锂矿资源执勤点
往山上不用走多远，就是俯拾即是的锂矿石，大大小小均有，拿起一块，就能看到泛着晶光。老张在一边挑着锂矿石，介绍着哪种更好。“以前这个山上是开采锡矿、钨矿的，大家也不知道有锂矿石。去年刚发现的时候，也不懂哪种好，后来慢慢了解了，哪里有好的锂矿，我们就去搞，卖的价钱也高。这山上到处都是锂矿，去年下半年政府就不让搞了。政府不管的话，山都给你背走。但是带你进来看一下没事的，你挑几块回去化验下。”
在山上，记者看到了地表遭破坏的痕迹，一些树木的根系都露了出来。
香花镇癞子岭矿区一处地表情况
潮新闻记者了解到，今年以来，临武县、桂阳县针对锂矿盗采的打击未曾停止。
据“郴州公安”官微发布的消息：2023年1月6日至7日，当地查处2起非法盗采锂矿资源案。因涉嫌拒不执行人民政府在紧急状态下依法发布的决定、命令，在花塘乡香花铺村委附近山岭和香花镇癞子岭非法盗采锂矿资源，周某冬等12人被裁决行政拘留7日，邱某惠等5人被裁决行政拘留5日。1月9日，成功规劝组织非法盗采锂矿资源的骆某、石某投案自首。
2月7日，临武县召开香花、镇南矿区严厉打击锂矿盗采工作动员会，临武县成立了香花、镇南矿区打击整治非法开采矿产资源专项行动领导小组，开展进村入户宣传，每天定时、不定时、不定路线对矿区巡逻巡查，对进入矿区的非法车辆一律予以扣押查处。2月17日，临武县人大常委会召开调研打击非法开采、收购和运输锂矿资源违法犯罪行为情况座谈会。
在桂阳县，3月7日，该县桥市乡党委、政府以及桥市矿山联合执法队共同到辉山村开展保护矿产资源政策宣传会议。今年，郴州市委两个重点项目初定落户该村，分别是宁夏汉尧集团以及深圳市大为创新科技股份有限公司的锂矿开发项目。这次会上，向广大群众发放了《致桥市乡人民的一封信》，号召到会人员签署保护矿产资源、支持合法企业进驻辉山的承诺书。
“现在要锂矿石，现在可以发”
“郴州地区大量收购0.4以上的锂矿，有资源的朋友带检测报告来谈”。
在短视频平台上，有郴州的锂矿回收者仍在不停发着视频，在评论区，有郴州当地人表示有货可出。在往期视频中，能看到表示手里“有货”的评论： “来香花岭吧，每家都有”、“临武1度左右的锂收不收”、“我手上有十多吨，两度多的，香花岭，收不？”
上海有色网4月4日数据显示，当日国产电池级碳酸锂吨价再降6500元，均价来到21.9万元/吨。2022年11月中旬，国产电池级碳酸锂报价一度突破60万元/吨。不到半年时间，碳酸锂价格遭遇“腰斩”。除了当地严打盗挖锂矿的因素以外，市场行情的波动，也直接影响到了想靠私挖矿石赚一笔的人。
在潮新闻记者对郴州两县的暗访中发现，尽管忌惮于当地的严打，但仍有人表示手上有矿石并可以随时交易。随着锂矿石价格的下跌，也似乎只是暂时按捺住了盗采的冲动。
在桂阳县辉山村，潮新闻记者以采购锂矿石的名义，走访了两户人家。
第一户中的老薛（化名），听说是来采购的，“少量的锂矿我这里有，现在都是存货，我这里有一千吨。这段时间天气不好，查得紧，不允许搞，过段时间松一点可以搞了。”
为了打消“收购”锂矿石的顾虑，老薛还掏出手机打开相册，展示了一张照片，“我们现在手里的存货，差不多是0.2度左右，这是我之前送检的检验结果，你看这都有数值的。”
在桂阳县桥市乡辉山村，潮新闻记者看到的锂矿石检验结果报告单
照片显示是一份湖南某检测技术有限公司今年3月出具的检验结果报告单，单子上显示送检了3个样本，经过原子吸收分光光度计检验，氧化锂含量分别为0.19%、0.21%、0.20%。
而对于是否能运出当地，对方打了包票：“我们自己这边你放心，这边是我的事。当地的事，由我们当地自己解决。我们这里的话，现在有差不多2万吨，现在要锂矿石现在可以发。”
辉山村内同样有锂矿存货的老杜（化名），则显得格外警惕。看到有生人来，问道：“这是谁呀？”得知是收锂矿的，才让进了门。椅子上坐定，一根烟抽罢又嚼起槟榔的老杜对记者的问题，回答显得很谨慎。
老杜表示，去年江西宜春甚至有上百人来村里买锂矿，“我们这边钩机勾的，现在我这里的锂矿石，都是原来买的留下的，有五千吨左右。现在查得严，新弄是弄不来了，这边的山被两个大公司包走了。”
提到当地政府的严打，老杜笑了一下：“查肯定查的，现在货场的锂矿石可以运，没在货场的不能运，山里的不能运。看你自己摆不摆得平，我包你上高速。”
当被问道，大公司承包了，那以后还能稳定供？老杜又笑着说：“有漏洞的呀，不在它（即两家公司承包的）范围之内的就可以挖。那要过了五月份，不下雨的话，一个月两三万吨没问题。现在200多一吨，原来都卖300多的。现在的价位太低，也不想卖，最高的时候四五百。我去年自己收400多一吨，还能卖七八百呢。如果大量要的话，有优惠，纯度在0.26-0.35（氧化锂含量0.26%-0.35%）之间。”
谈话中间，记者隐约听到老杜用方言说了句：这种陌生人，不要往里带。中途进来的另一名男子，坐在老杜边上，一直用带着怀疑的凶光盯着记者。
而在临武县香花岭镇上，潮新闻记者也同样以采购锂矿石的名义，在街头上问起了情况。一位老者从摩托车里，掏出了一小块锂矿石，“你看看我这个怎么样，我不搞的，但是我妹妹家里有，现在价格低，管得严。如果你要，价格给得合适，可以去搞或者去帮你收。”
带记者去癞子岭的老张表示，自己家里还有一两吨纯度比较高的锂矿，现在行情不好价格低，没人来收购，还存在家里。“锂矿说实在的不准搞，都是偷偷摸摸搞起着。今年价钱降得厉害，偷这个也划不来。”
在看完癞子岭的情况后，老张又带着潮新闻记者前往他的家里，一间小房子中，堆了一地的锂矿石。看了不到两分钟，老张就连忙关上了门。临走前，老张低声提醒了一句：“你千万别跟其他人说来过我家。”
潮新闻记者还注意到，受到下游价格下跌影响，挖矿之风暂歇，私下交易低迷，涉及锂矿加工的一些变化也在发生。
在短视频平台上，有提供锂电行业窑炉、设备等一条龙服务的公司，粉丝近18万。在2月份发布的视频中，表示急需湖南郴州周边的红砖厂，进行锂云母煅烧。4月份发布的另一条视频，又提到面对碳酸锂价格暴跌，有湖南郴州的客户斥资500万对红砖厂进行改造准备转型煅烧锂云母。
潮新闻记者拨通了该公司的电话，记者以朋友在郴州有红砖厂想要做相关业务进行咨询，电话中对方询问了窑炉长度。记者表示要问下朋友，并问到否符合环保要求，对方很快挂断了电话。
